阴城的深夜,静寂得可怕,他们觉得若是吐出一个字,就必定象炸弹似的把一切震碎。
他们所怀念的人不同,所想起的乡土不同,所追忆的家庭与学校的生活不同,所憎与所爱的也不同。
可是,在这五颗幼嫩的心里都充满了同一的愤慨。
虽然生长在各处,但是这次都来自北平。
在北平,他们亲眼看见敌人杀进城来,亲身尝受了亡国奴的滋味。
他们身在亡城,而心飞到南国。
必须出来,必须出来!
即使天津是鬼门关,他们也得闯出来,做个自由人,与同胞们携手杀回去,夺回失地,重到那文化之城。
他们不在一个学校,可是这一点共同的情感与希望,使他们一齐闯出天津,结为难友,与四五十个青年,在一面流亡的旗下来到阴城。
他们的书已烧掉,衣服放弃,没有多少盘缠,只凭一股热气,两条会赛跑的腿,扛着小小的铺盖卷,往东跑来。
没有一定的地点,凡是未经侵略的地方都是故乡。
没有一定的计划,只要不做亡国奴就有办法。
他们的心还没被世故染成灰色;简单,所以乐观。
忽略了历史的鬼影,同时极重视自己的一片热心。
数着自己的脉跳,他们以为是找到了全民族共同的激情与义愤。
他们的哭笑只隔着一层薄纱,彼此能看见而互相变化;哭着离了故都,笑着进了阴城。
阴城是圣地,是不朽之城,他们恨不得跪在街心,去吻那最肮脏的灰土。
到了这里,他们已经摘去亡国奴的帽子,换上自由的花冠,再没有什么可怕的了。
他们听说车站有伤兵来到,十二个人把小小的铺盖卷一齐送到当铺中,换来十四块钱。
他们有说有笑,非常的快活。
别人不去慰劳伤兵,他们必先去倡导。
伤兵们是英雄,是同胞,为国家为民族流了血。
阴城的人也是同胞,也都爱国,必定不甘落后,也来劳军。
十二个小铺盖卷算得了什么,到处是家,人人是弟兄姊妹;离冬天还很远,而伤兵就在目前。
拿着十四张钱票,他们讨论,争辩,欢喜;终于连一毛也不许留,都买了香烟,饼干,水果;扯了二尺白布,找了一棍竹竿,布上写好“流亡学生慰劳负伤将士”
。
一出发,在路上遇到些本城的学生,也自动加入队伍,有的空着手,有的临时买了几毛钱的东西;有男有女,有高有矮,排成两行,眼睛明亮如星,看着前面那个小旗;最后的两个才十一岁,也挺着胸,大踏着步。
那面小旗在阴城的街尘与灯影中,象雾里一支白鸽,传来天国的消息。
3
巡警们挡住站台的入口,高个子——厉树人——的头发,本来很硬,几乎全要直立起来。
方硬的脸上白了一些。
可是他用尽力量往下按气,眯着眼假笑。
把话在口中揉了几揉才敢往外说:“我们是流亡的学生,到这慰劳伤兵。”
“什么学生?什么伤兵?”
一位高大的巡长露出很长很白的牙,神气带出来他最讨厌学生:“有命令,不准你们进来!”
白手套扬起一支:“走!
不用废话!”
厉树人的脸热起来。
他的大眼仿佛要一下子把巡长瞪碎,可是他又纳住了气,还想和平的交际。
他还没把话想好,平日最自负的金山——那个圆眼睛的矮子——早已挤了过来,象个轻巧的小鬼戏弄个高大的魔王,他歪扬着头,斜着肩,圆眼在巡长的脸上转了一圈,而后尖锐的叫了一声:“谁的命令?”
(第2页)
请关闭浏览器阅读模式后查看本章节,否则将出现无法翻页或章节内容丢失等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