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已经是开口的,监狱里的每封信都要被监狱里的管理人员先检查过才能到犯人们手中,有时候一封信在他们手里半个月之后才能辗转到犯人们手里。
同样,犯人们寄出去的信也要被看过才能往出寄。
他从已经撕开的信封里取出了里面的信,顶着一头白发,缩在荒野一般的灯光深处,像一个冻手冻脚的雪人一样,开始瑟缩着、一个字一个字地读信。
信是他母亲刘晋芳写来的,每个月一封,每封信都是两页,信的最开头永远是“强强”
两个字。
他先是攥着这两个字,久久不愿放开,就像在走进一间温暖的屋子前先捂着两块炭火暖暖身,以适应里面的温度。
然后,他开始一个字一个字地往下读,每一个字都要看很久,看实了,焐热了,咬碎了,已经消化下去了,才去看第二个字。
他舍不得看完。
看完第一遍再回头去看第二遍,然后是第三遍,反反复复咀嚼。
直到熄灯之后,他才把信叠起来放在枕头边,一只手搭在信上睡觉,就像有一个人正睡在他的身边。
在监狱的八年时间里,每个晚上他都守着这些信,这些信也守着他,逐渐地,它们被他守成了一个人形——一个有体温的会说话的人形,默默地陪了他八年。
一封信的余温够他用个十天八天的,在最后一点余温散尽的时候他便开始等下一封信的到来。
等信的时候是一种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在旷野里独行的孤独感,好在他心里知道走一段路总有歇脚的时候。
这八年里,刘晋芳的信每个月都会按时到的,风雨无阻。
但是这八年里,他没有见过她一面。
她从来没有到监狱看过他,她只在信里告诉他,她身体不好,走不了远路,从家里走到学校都气喘吁吁地不能讲课。
她还说,怕见了他两个人都会难过,不如不见。
她说,只要习惯不见了就不会老是盼着见,没盼头的人才能刀枪不入,什么都伤不了他。
她在每封信的结尾都会说她在家里等着他,等着他回去给他做好吃的。
她一次次地告诉他,要好好表现,八年很快就会过去的,到了第九年头上他就能出去了。
她在每一封信里都反复告诉他,八年就是一瞬间,就是一瞬间。
于是,他一直活在一种错觉中,那就是,八年就是一瞬间。
现在已经是第八年了,再过三个月就到年底了,那时候王泽强就能出去了。
回头一看,八年真的是一瞬间,像一滴水。
这八年里他想起刘晋芳的时候,总觉得她的脸是在一节迎面驶过的火车车厢里,在车厢昏暗的灯光里,这张脸倏忽就不见了,正驶向异乡。
他甚至都来不及看清她的五官,她的眉眼像宣纸落在水里一样,丝丝缕缕的墨迹倏忽就溶化了,烟雾一般幽静地缠绕在一处,像一只茧一般把她包裹在最里面。
他看不清她,也摸不到她。
但是他知道她就在那只茧里等着他,这八年里她像一块玉佩一样被他随身带着,贴着最深的皮肤,硌着他,暖着他。
他也想曾小丽,想起她的时候,她也是面目模糊的,她和刘晋芳就像月光下的两道影子,可以在他身体里随意出入,却始终都留给他背面。
他看不到她们的脸,似乎她们一旦在阳光下显形就会蒸发。
她们是住在他身体深处的两个鬼魅,八年里他用一寸寸的时光和思念喂养着她们,他是心甘情愿这样的,因为他怕她们离开,她们要是离开了,他就剩一具空空的躯壳了,像颓垣残壁一样荒凉无依,只有岁月的风声呜咽着穿过。
他情愿她们就住在里面,即使这八年时间里他根本不可能见她们一面。
他是她们的巢穴,只是她们不知道。
刘晋芳不是王泽强的亲生母亲。
他是被曾祖母带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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