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的他看着自己生长、生活了十八岁的地方。
第二排平房,第五个门,他从蹒跚学步,到生命的最后一天,不知进出了多少次。
他嫌弃过这里,他死了之后还是嫌弃这里。
他知道这不对,但他没办法。
他活着,他死了,都改变不了他对这地方的鄙视。
这里的人是没有任何大主题的,大事是不会让他们争吵的,只有芝麻绿豆的小事才让他们分泌亢奋激素。
那排公用水龙头上着各式各样的锁,各家必须带着钥匙打开各家的水龙头用水。
某日某家上了锁的水龙头仍然漏下一滴滴水珠,某人某晚在那龙头下偷偷放了个盆,把漏出的水珠接住,第二天清早白得一盆免费的水,这就是他们爆发战争的缘由。
所有人的俭省不是美德,而是艺术,几点去菜场买菜最便宜,几乎白捡,几点到粮店买馒头可以半价,都有精确的时间表,但他们省下的钱可以在麻将桌上一晚上输光。
现在他流连在这个人间烟火气很重的地方。
各家都吃过晚餐了,空气里还留着烹饪晚餐的气味,烹炸炖炒的气味成了这里的大气层,因为各家都尽可能地占领不属于自家的领土,简易厨房都搭在公共场地,漏风的墙壁和屋顶使各家饭菜的气味相互串门,热烈聚餐。
患老年支气管炎的王婆婆、李老爹也得呼吸这辛辣的油腻腻的氧气。
这些简易居民区是当年全国闹地震留下的文物。
几百居民共一个梦想:哪天来个亿万富翁大开发商,把这片穷地方买下,到时他们一定狠狠敲一笔,那就发大财了。
也许他们选举的代表敲得太狠,这些年所有开发商都被吓跑了。
在他们还在不停涨价的同时,一年年继续生活在这里。
这里越来越像文物。
他母亲对此是有直觉认识的。
她常说假如他考不上大学,也会像这里人的后代一样到停车场看车,到超市卸货上货,到旅店或者办公楼的中控室看监视屏。
母亲对他的作业不懂,只懂分数,他的分数好坏支配母亲的悲喜。
平时母亲把他这个儿子供奉着,吃的穿的用的,富家子弟有的,她尽量让他不缺。
母亲唯一跟他动怒的几次是他拿了不太好的分数回家。
一次他在网吧里泡了近十小时,回到家,母亲动怒了。
素来忍气吞声的母亲动起怒来连父亲都怕,让你明白乡野女人世世代代积累的怨愤原来那么深,爆发力那么强,那爆发力可以让她们投河跳井。
他看到母亲变成母兽就那么几回,但足够他恐惧很久。
假如说他失眠是因为压力,那么压力的一部分来自母亲。
来自母亲那句话:“考不上你跟老隋家的老大一样去摆摊算卦吗?跟老赵家的三子一样开洗脚房吗?要么跟吴金华那一伙去当二流子吗?实话告诉你,他们还有一身混社会的本事,不是什么好本事,可惜你连那点坏本事都没有!”
他把这个居民点当一块丑陋的疤瘌,尽量长时间地掩藏,对心儿,对杨晴,对所有同学,尽量地掩藏。
刘畅找到这里的时候,他羞恼得呆住了。
刘畅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在他的成长环境里见到他。
他们最后的对话只有他保留着最真实的版本。
随着他肉体的消亡,这版本也就消亡了。
小杀手当时太热血沸腾,脑筋完全白热化,事后给警方出尔反尔的供状全是根据他破碎的记忆整编的。
真实的版本只有一个,只能有一个,可惜他无法将它昭示于人了。
真实版本也许对那个小杀手有利。
也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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