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真是俺哥的信呀!”
小姑姑说着,哭着,“您看照片上,俺哥,俺嫂子,这是您孙子,这是您孙女儿……”
大奶奶抬起袖子揉揉眼,把那照片远远地送到光明里,看着看着,擎着照片的胳膊像被利刃斩断的树枝一样折下来,整个人也如同一堵墙向后倒去……
其实是八叔的信要了大奶奶的命。
小姑姑叹息着说:“四十多年,一家人受了多少磨难,最苦命的是我……”
哭够了也说够了,小姑姑用毛巾擦着通红的眼皮,叮嘱我们:“你们八叔有信的事,咱们自家人知道就行了,千万别张扬出去。”
我说:“其实没事,海峡两岸已经开禁,许多老兵都回来探亲了,八叔迟早也要回来。”
大哥踢了我的脚一下,站起来告辞。
走到梧桐树下时,八婶清清爽爽的形象又立刻浮现在我的面前。
三
八叔的婚礼定在腊月十六日举行。
那天果然是个好日子,红太阳冒出来时,树上的白霜闪烁出美丽光彩。
亲戚们头天就来了,大爷爷家住不下,就挤到我们家。
那时候没有我,大哥刚三岁,穿着新衣新帽,在院子里追麻雀。
大哥追赶一会儿麻雀,闻到了从大爷爷家飘出来的熟面条味儿和白菜炒猪肉的味儿,看到了乳白色的水蒸气从大爷爷家门上扑出来,弥漫在早晨清新寒冷的空气里。
浑身上下放光彩的八叔跑来了,他招呼亲戚们去吃面条——新婚早晨阖家吃面条,并挟走了我大哥。
大哥说八叔结婚那天早晨,前来吃面条的人足有一个连。
大奶奶黑着脸站在锅灶旁边,一副极不高兴的样子。
母亲说大奶奶太抠门儿。
儿子结婚的大喜事儿,竞擀了些掺红薯的杂面条儿,煮出来粘粘糊糊,像糨糊一样。
如果是穷也罢了,明明有十几石麦子在厢屋里囤着,硬是不舍得给人吃。
大哥是我们这一辈里第一个男孩,全家珍贵着,惯出了他很多小性子。
大奶奶端给他一碗杂面条,他耍脾气不吃,哭着要白面条吃。
大爷爷正在药铺里跟人喝酒,听到大哥的哭声,便带着三分醉意过来,问了几句,明白了端详,双眼立刻发了绿。
他狠狠地瞪了大奶奶一眼,骂一声:“狗食!”
然后,撩撩袍子弯下腰,端起一盆杂面条,大步走到猪圈外,隔着土墙,把面条倒进猪圈里。
大家都被大爷爷给吓愣了。
大爷爷只手提盆进屋,将盆往锅台上一掼,对着大奶奶吼叫:“给我重擀!
用白面,用最好的白面!”
大奶奶一屁股坐在地上,哇哇地哭起来。
大爷爷抄起一根擀面杖冲上去,立刻被人们拉住劝说:“大掌柜的,别发火,别发火。”
大爷爷用擀面杖指着大奶奶吼叫:“你给我滚起来,要不我休了你!”
大奶奶怔了怔,低声嘟哝着什么,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腚上的土,斜眼看看大爷爷,依然嘟哝着,走到面缸前,揭了缸盖,一瓢一瓢,往外舀白面,大奶奶的泪珠儿一串串落下。
母亲说她是哭她的白面,不是哭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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