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想想博尔赫斯那些自愿被囚禁在深深的地牢中的囚徒吧,他们“像动物一样只顾目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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视肉体的剧痛为无,死死执著于自己的冥想,每一瞬间都不放弃永生的体验,还有什么比他们更像诗呢?在日益现代化的社会里,如果还有诗人或诗的读者出现的话,他就必然会是这两位先行者的同类。
贯穿于他们作品中的还有那种彻底的虚无感,以及对于这虚无感的勇敢的承担,在这一点上两位艺术家都达到了人所能达到的极限。
虚无感产生于对“死”
的凝视,凝视是一种可怕的酷刑,没有人能够坚持很长的时间,人只能像凝视城堡那样,看一看,随即便移开了目光。
有一种特殊的凝视,这种凝视自始至终目不转睛,并且还伴以花样百出的表演来强调、突出这种凝视。
这便是艺术家用杰出的分身术在作品中做到的凝视,那种化解一切生命,给人以迎头痛击似的凝视。
被城堡“愣愣地”
盯视,被地下室里的“阿莱夫”
穿透了灵魂的人,领略了虚无感那压倒一切的强大之后,如果他还没有被征服,那他就拥有了一件秘密的武器,这种武器让他战无不胜,能够写出像《城堡》、《永生》这样的史诗,能够通过写作一次又一次地死而复生。
外乡人K在城堡中的全部历程就是一次又一次地被抽空生存的立足点,成为一个“什么也不是”
的异类的过程,他的表演证明了人可以在“什么也不是”
的状况中仍然积极地生存;人不但生存,还要给这毫无意义的生存赋予全新的意义。
而住在城堡的人的身分全都是基于某种虚构(即生以死为前提),每个人都只有拼命挣扎,进行殊死的斗争才能维持或获取自己的身分,否则那身分即刻就消失。
即使有了某种身分,那身分正是最靠不住的东西,一个永久折磨他的对象。
为此村长在窒息人的真空中奋力求生,无怨无悔地累得病倒在床上;奥尔伽成天沉醉于那种“无中生有”
的发明,不但变魔术似的将她弟弟变成了城堡的信使,还为全家与城堡建立曲折的联系不懈地努力;失去了身分的老板娘则用纯粹的想象来维系自己的尊严,在自己凭空营造的氛围里英勇地抵抗着虚无的进攻;弗丽达更是为了证实自己的身分(克拉姆的情妇)不惜陷在生活的痛苦纠缠之内,弄得身心憔悴不堪。
可以说,城堡的每个人都在对虚无的作战中写下了可歌可泣的诗篇,而前提又是对于虚无的无条件的体认。
这种奇异的风景虽可以在古典作品(例如《哈姆雷特》)中看到,但如此大规模的、结构巧妙的展开,以如此密不透风的方式排除了现实的入侵,这还是第一次。
在博尔赫斯的《阿莱夫》和《永生》中,虚无感引起持续不断地咬啮人、窒息人的痛,人要承担自己肢体被无情撕裂的恐怖和剧痛。
《阿莱夫》的境界把一切“有”
变成“无”
,把美女变成恶魔,人如果没有钢丝一般的神经是绝对受不了的。
诗人经受了这一切,这一切就成了他的秘密武器,使他能掩饰弱点,赢得运气,产生出伟大的诗篇。
文中天翻地覆般的情感起伏正是作者在生死之间的飞跃。
《永生》中则可以看到人是如何将灵魂的衣衫一件一件脱下,直至将无限宝贵的皮囊全部委弃于地,只剩下一个赤裸裸的“魂”
,一个连一股气都算不上的透明的、无比痛苦的存在。
人就是为了要在这种彻底的虚无中生活,抛弃了人世间的一切,搬到那可怕的城楼的边缘,住在炎热的洞穴中靠吃生蛇为生,以便可以日日呼吸到高处飘来的虚无的空气。
人同那永生的城楼既相辅相成,又永不妥协地对峙着,最恨的与最爱的是同一个东西。
与虚无感同时到来的,是那种新型的幽默精神。
我们可以从果戈理和塞万提斯等人的作品中找到这种幽默的根源,然而也可以看出,卡夫卡和博尔赫斯的幽默较之古典的幽默已大大地发展了,幽默已经从外部彻底转向了内部,身临其境者自己同自己过不去,轻松的戏谑完全消失,代之以自虐的快感,将“痛”
和“快”
的张力都发挥到极致,给人一种魔鬼似的异质的印象。
就好像人非要以这种极端的方式来嘲弄自身,践踏自身,才有可能触动灵魂似的;就好像人的精神发展到这一步,一定要在分裂中自相残杀,达成那种怪异的牵制,来将不可解的矛盾推动向前似的。
进入两位艺术家的境界的读者都会深深地体会到,在那样的氛围之中,人要活下去是多么的不可能。
艺术家为了将这一点表达出来,为了将自己对自己活着这件事感到的深深的羞愧通过表演再现,自我幽默是最好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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