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王琦瑶将她与康明逊叫做我们,严师母和萨沙叫成他们,虽然也是混着叫的,不定是特别的意思,康明逊心里也会一跳,不知这样是好是坏。
有一回,他说:王琦瑶,你怎把我表姐算作萨沙的人了,她又不吃苏联面包。
王琦瑶笑道:他们不是丈母娘和女婿吗?怎么不是一家人?大家都笑。
王琦瑶这么解释,康明逊也不知是称心还是不称心。
这时候,他们俩又有些像三岔口了,又要摸着对方,又怕被对方摸着,推来挡去地暗中对付,也是用错觉做文章。
这文章有些连篇累牍,重复冗长。
事后,两个人一处时,王琦瑶还得再回一回:你为什么问我把你表姐推给萨沙?康明逊再进一步问:你问我这个做什么?有些纠缠不清,还啰里啰唆。
把个问题连环套似的,一个一个接起来。
还像那种武术里的推手,一推一让,看似循环往复,其实用的是内功,还是有输赢胜负,强弱高低的。
其实,他俩积极筹备下午茶什么的,是有些以公济私,为了做这种双关语和三岔口的游戏,这还像浑水摸鱼,在一下午或者一晚上的废话中间,确实会有那么一两句有实质性意义的话,就看你怎么去听了。
不过,即便是有实质性意义,那话也滑得很,捉也捉不住,所以说是“浑水摸鱼”
嘛。
他们两人话里来话里去,说的其实只是一件事。
这件事他们都知道,却都要装不知道;但只能自己装不知道,不许对方也装不知道;他们既要提醒对方知道,又要对方承认自己的不知道。
听起来就像绕口令,还像进了迷魂阵,只有当事人才搞得清楚。
因为是这样的当事人,头脑都是清楚,想糊涂也糊涂不了。
他们了解形势,目标明确,要什么不要什么,心里都有一本明白账。
在这方面,他们是旗鼓相当,针尖对麦芒,这场游戏对双方的智能都是挑战。
他们难免会沉迷游戏的技巧部分,自我欣赏和互相欣赏。
但这沉迷只是一瞬,很快就会醒来,想起各自的目的。
在这场貌似无聊,还不无轻薄的游戏之下,其实却埋着两人的苦衷。
这苦衷不仅是因为自己,还为了对方,是含了些善解和同情的,只是自己的利益要紧,就有些顾不过来了。
康明逊其实早已知道王琦瑶是谁了,只是口封得紧。
第一次看见她,他便觉得面熟,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又见她过着这种寒素的避世的生活,心里难免疑惑。
后来再去她家,房间里那几件家具,更流露出些来历似的。
他虽然年轻,却是在时代的衔接口度过,深知这城市的内情。
许多人的历史是在一夜之间中断,然后碎个七零八落,四处皆是。
平安里这种地方,是城市的沟缝,藏着一些断枝碎节的人生。
他好像看见王琦瑶身后有绰约的光与色,海市蜃楼一般,而眼前的她,却几乎是庵堂青灯的景象。
有一回,打麻将时,灯从上照下来,脸上罩了些暗影,她的眼睛在暗影里亮着,有一些幽深的意思,忽然她一扬眉,笑了,将面前的牌推倒。
这一笑使他想起一个人来,那就是三十年代的电影明星阮玲玉。
可是,王琦瑶当然不会是阮玲玉,王琦瑶究竟是谁呢?其实他已经接触到谜底的边缘了,可却滑了过去。
还有一次,他走过一家照相馆,见橱窗里有一张披婚纱的新娘照,他心里一亮。
这照片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样子,使他想起很久以前也是在这里的一张照片。
倘若这时他能想起王琦瑶,大约便可解开疑团,可他却没有,于是又一次从谜底的边缘滑过去。
和王琦瑶接触越多,这个疑团就越是频繁地来打扰。
他在王琦瑶的素淡里,看见了极艳,这艳洇染了她四周的空气,云烟氤氲,他还在王琦瑶的素淡里看见了风情,也是洇染在空气中。
她到底是谁呢?这城市里似乎只有一点昔日的情怀了,那就是有轨电车的当当声。
康明逊听见这声音,便伤感满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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