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展却并不随她往外走,脸色也强硬起来。
从前他家的用人的确也穿月白色的衣服,他对她们都客气,有时,他还愿意教年轻的用人写字,给他们些钱接济家里。
这样让他心里舒服,领受到下人的感激,觉得自己是个好少爷,不浮华,有悲悯之心,象俄国的知识分子。
他在这个宅子里,还没看到过如此刁滑的神情。
他冷冷地看着她,看她眉眼之间那年轻的愚蠢的势利,挑剔她上海话里明显的安徽口音。
“好没有眼色。”
他心里说。
这时,已经坐在桌前的年轻职员看到了甄展,他们纷纷过来招呼他。
进出口公司的年轻职员大多是这几年外文系毕业的学生,他们格外喜欢甄展这样的老先生,虽然甄展从不提自己的身世,但他们还是喜欢他静默中不凡的趣味,他纯正的口音以及他神秘的低调。
在喧哗的致富声中,他看上去十分清爽。
侍应生这才偏过身去,让到一边。
但甄展却并不动身,他远远地站在侍应生的对面,等待她退到一边,将路完全让出来。
直到她不得不退后两步,他才微微朝她点了点头,向他的桌子走去。
远远的,那烫得平平整整的雪白桌布上插满蜡烛的大蛋糕,让他想起小时候家里人庆生时,饭桌上每人都在胸前别一张剪成花状的花纸,表示祝贺。
小时候在这栋大房子里,他度过了无忧无虑的,清高沉静的青少年时代。
甄展被让到主座上,与另一个老太太坐在一起,她是外贸学院退休的教授,燕京大学的毕业生。
他们俩被请到公司帮忙。
他们看到餐桌中央的大蛋糕,满满的蜡烛虽然难看,却是真心实意,他们俩同声客气:“不敢当,不敢当,我们已经老朽了。”
老太太雪白的卷发衬着蓝衬衣,让他想起自己的妻子范妮。
年轻的职员们很喜欢他们两个老人,在等菜的时候,纷纷要求陪他们去参观房子和墙上的照片。
他们断定,老人自己是不会来这种昂贵的时髦地方消费的。
甄展和老太太被那些年轻的职员们陪着,去看照片和彩色玻璃窗。
“我去美国念书的时候,就乘这种邮轮。”
老太太指着照片说。
甄展看到了自己家传统的额头和嘴,从祖先,一直到简妮。
在大哥和简妮照片的细缝里,他看到了老范妮和小范妮,爱丽丝,哈尼他们三兄弟,还有自己的一生。
那么小的一条细缝,象《堂吉可德》的插图那样,浮沉着这么多无所归依的人形。
然后,他看到那个永远被留在照片上的鸦片仓库和穿月白长衫的中国人的脸,看到了唐人街湿漉漉的街口边,站着的中国男人。
“因为太平洋战争,我们的船要停好几个地方。
“老太太继续说。
甄展看到楼上浴室的门,那是他们兄弟用的浴室,姐妹们的房间和浴室在楼上。
那个铜把手看着眼熟,但原来的门是棕色的,现在却换成了白色,他倒不敢认。
那个铜把手来自美国的新英格兰,在美国留学时,维尔芬街公寓的浴室把手也是这样的。
经过那里的时候,他不由地伸手去握了一下,熟悉的感觉象闪电一样照亮他的心,果然那是原来的把手。
陪着他的女职员却轻轻制止他:“王先生要用洗手间的话,要到楼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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