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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校长肖筠每天伏案书写,这显然成为他晚年生活中的一个重要内容。
如果失去了这种生活,对他而言是不可想象的。
他如此地执拗追溯,如此地害怕遗忘,这在当代可算是一个异数。
时至今日,谁还热衷于此?消费时代的讯息涌来荡去,生活中的血泪痕迹都将被擦掉和覆盖,人们跌跌撞撞走进了记忆的空白区域,被欲望的泡沫糊个满脸满腮。
这个区域显现和沉浮的只是遗忘的一部分,是破碎的记忆之屑。
遗忘是享乐主义和现世主义方程式上最重要的一个字符,我们都将变成没有昨天的人。
肖筠只是一个例外,一个倔犟的、不受欢迎的人,因为他会打扰现代人的节日,冲了别人的吉庆。
他最为令人厌恶的,就是紧紧地揪住昨天不放。
在老人看来,找回记忆才是最紧迫的事情。
在十三亿人口的庞大群落中,我们身边竟然拥有这样的一位老人!
然而这是真的,他就活在今天,坐在我的面前。
他每天记下的,是一部被苦难和忧伤浸泡的记录、一部目击手记。
有人会感到惧怕,因为它显示了记忆的力量。
记忆的力量即真实的力量,它不可抗拒。
老校长走向田野林间的时候,常常因为沉浸于往昔而激动不已,于是就有了这一场场讲述。
我相信这些讲述正是那本笔记的发声。
我几次尝试问起霍老自传中多次提到的那个最美的女人——淳于云嘉——他却避而不答。
不知经过了多少次沉默,老人最终还是开始了一次惊心的述说——这次的主人公不是别人,就是那个一直让我放心不下的人:画家靳扬!
我的心噗噗跳动,因为我知道这与那个女人的故事连在了一起。
我相信他长时间默默注视的时刻,有许多时候是在怀念这个人,或者是他和她的故事……他大概无法忍受心里的伤痛,无法遏制像浪涌一样起伏的心潮,无法承受那些场景的猛烈撞击——他还是想把一切都讲出来,因为它们在心底淤塞得太久了。
肖筠端坐着,扑扑流下了泪水。
我最看不得一个老人的泣哭,而这之前他从未在我面前掉过一滴眼泪。
我握着老人的手,想安慰他,帮他遏制悲伤,可是无济于事。
他以枯手掩面,好长时间不能将手挪开……
“你是从那座城市来的,可你不会知道那座城市有一天下了一场怎样的大暴雨……那天整整一座城市都在哭啊,它在哭我的那位老友……”
他这样说了一遍又一遍,并不提靳扬的名字。
我怔怔地看着,等他揩干眼泪。
“他当时的单位是科学院,并不是画家,而是研究古钱币。
他在这个领域的成就远远超过了自己的画,可后者却使他扬名。
当年他刚好四十来岁,画画只是业余爱好,虽然业内人士一直认为他是很有成就的画家。
他的漫画集是死后有人整理出版的,当时只不过画了自娱——可是谁也想不到,就是这些画最后把他害了!
我们这些人都认为他才华横溢,人也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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