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那边的寂静仿佛是个回声。
没有人知道他们的事。
年数隔得越久,那点事迹也跟着增加。
她对他有一种奇特的了解,像夫妻间的,像有些妻子对丈夫的事一点也不知道,仍旧能够懂得他。
他至少这点硬气,不靠亲威,家里给娶的女人他不要了,照自己的方式活着。
他是最受不了寂寞的人,亏他这些年闷在家里,倒还是那样,她有时候就觉得自己变了个人——穷极无聊倒也没来找她。
这些年不见,也甚至于想着可以借两个钱。
他知道没用。
他就是还识相。
她看着他跟她差不多情形,也许是带着一厢情愿的成份。
但是事实是处境与她相仿的人越来越多。
自从日本人进入租界,凡是生活没有问题的人都坐在家里不出去做事,韬光养晦。
所以不光是她的亲戚们,所有洁身自好的市民都成了像她那样,在家里守节。
现在她可以名正言顺地节省起来,大家都省。
她叫冬梅自己做煤球,蹲在后天井里和泥,格子布罩袍后襟高高撩起,搭在一方大屁股上,用一把汤匙捏弄着煤屑,她做得比佣人圆。
不过她还是不会过日子,银娣火起来自己下厨房,教女佣炒菜,省油,用一只毛笔蘸着油在锅里划几道。
玉熹吃不惯,要另外添小锅菜,她也怕传出去又是个话柄,不久就又推病不管了。
家里外表也仍旧维持从前的规模,除了辞掉厨子,改用女佣做饭,现在许多人家都这样。
不像卜家现在就是卜二奶奶自己下灶。
卜家人多,一向闹穷,老太爷老太太都还在。
娇滴滴的卜二奶奶,老爱吃吃笑着,从前跟她们妯娌们一见面就大家取笑的,现在总是上菜上了一半的时候进来,热得脸红红的,剪短了的头发湿粘粘的,掠在耳朵背后,穿着件线呢夹袍子,像个小母鸡,站在一边,仿佛事不关己,希望不引起注意。
人家让她上桌,称赞今天菜好,她只帮着夹菜,喃喃地说声:"哦,虾球还可以吧?这两天虾仁买不到。
"卜二奶奶真有本事,会做全桌酒席,炒鸡蛋炒得又匀又碎,鱼鳞似的,筷子都搛不起来。
"
在沦陷的上海,每家都要出一个人当自警团。
家里没有男佣人的,都是花钱论钟头雇人。
他们是卜二爷自己去站岗。
玉熹亲眼看见,回来告诉她,卜二表叔瘦高个子,戴着黑边大眼镜,扛着肩膀,扬着脸似笑非笑的,带着讽刺的神气,肩上套着根绳子,斜吊着根警棍,拖在袍襟上。
他们人多,少出来见人。
现在一提起她家总是说:"他们现在还是那冬姑娘?"憎恶地皱着眉笑着,扮个鬼脸。
"就是她一个?也没有再娶?……
几个孩子了?"
她没给儿子娶填房,比逼死媳妇更叫人批评。
虐待媳妇是常事,年纪轻轻死了老婆不续弦,倒没听说过。
她听见了又生气,这些人反正总有的说,他们的语气与脸上的神气她都知道得太清楚了,只要有句话吹到她耳朵里,马上从头到尾如在目前。
她就是这点不载福,不会像别的老太太们装聋作哑,她自己承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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