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进了山上梅园之后,他的忧郁症又变起形状来了。
他同他的北京的长兄,为了一些儿细事,竟生起龃龉来。
他发了一封长长的信,寄到北京,同他的长兄绝了交。
那一封信发出之后,他呆呆地在楼前草地上想了许多时候。
他自家想想看,他便是世界上最不幸的人了。
其实这一次的决裂,是发始于他的。
同室操戈,事更甚于他姓之相争,自此之后,他恨他的长兄竟同蛇蝎一样,他被他人欺侮的时候,每把他长兄拿出来作比:
“自家的弟兄,尚且如此,何况他人呢!”
他每达到这一个结论的时候,必尽把他长兄待他苛刻的事情,细细回想出来。
把各种过去的事迹,列举出来之后,就把他长兄判决是一个恶人,他自家是一个善人。
他又把自家的好处列举出来,把他所受的苦处,夸大地细数起来。
他证明得自家是一个世界上最苦的人的时候,他的眼泪就同瀑布似的流下来。
他在那里哭的时候,空中好像有一种柔和的声音在对他说:
“啊呀,哭的是你吗?那真是冤屈了你了。
像你这样的善人,受世人的那样的虐待,这可真是冤屈了你了。
罢了罢了,这也是天命,你别再哭了,怕伤害了你的身体!”
他心里一听到这一种声音,就舒畅起来。
他觉得悲苦的中间,也有无穷的甘味在那里。
他因为想复他长兄的仇,所以就把所学的医科丢弃了,改入文科里去,他的意思,以为医科是他长兄要他改的,仍旧改回文科,就是对他长兄宣战的一种明示。
并且他由医科改入文科,在高等学校须迟卒业一年。
他心里想,迟卒业一年,就是早死一岁,你若因此迟了一年,就到死可以对你长兄含一种敌意。
因为他恐怕一二年之后,他们兄弟两人的感情,仍旧要和好起来;所以这一次的转科,便是帮他永久敌视他长兄的一个手段。
气候渐渐儿地寒冷起来,他搬上山来之后,已经有一个月了,几日来天气阴郁,灰色的层云,天天挂在空中。
寒冷的北风吹来的时候,梅林的树叶,每窸窣窸窣地飞掉下来。
初搬来的时候,他卖了些旧书,买了许多烩饭的器具,自家烧了一个月饭,因为天冷了,他也懒得烧了。
他每天的伙食,就一切包给了山脚下的园丁家包办,所以他近来只同退院的闲僧一样,除了怨人骂己之外,更没有别的事情了。
有一天早晨,他侵早地起来,把朝东的窗门开了之后,他看见前面的地平线上有几缕红云,在那里浮荡。
东天半角,反照出一种银红的灰色。
因为昨天下了一天微雨,所以他看了这清新的旭日,比平日更添了几分欢喜。
他走到山的斜面上,从那古井里汲了水,洗了手面之后,觉得满身的气力,一霎时都回复了转来的样子。
他便跑上楼去,拿了一本黄仲则的诗集下来,一边高声朗读,一边尽在那梅林的曲径里,跑来跑去地跑圈子。
不多一会,太阳起来了。
从他住的山顶向南方看去,眼下看得出一大平原。
平原里的稻田,都尚未收割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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