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如今我才明白过来——我已是快饿死的人了!
——假若我多读上几年书,只抱着书本死啃,像那些秀才与学堂毕业的人们那样,我也许一辈子就糊糊涂涂地下去,而什么也不晓得呢!
裱糊的手艺没有给我带来官职和财产,可是它让我活得很有趣;穷,但是有趣,有点人味儿。
刚二十多岁,我就成为亲友中的重要人物了。
不因为我有钱与身份,而是因为我办事细心,不辞劳苦。
自从出了师,我每天在街口的茶馆里等着同行的来约请帮忙。
我成了街面上的人,年轻,利落,懂得场面。
有人来约,我便去做活;没人来约,我也闲不住:亲友家许许多多的事都托付我给办,我甚至于刚结过婚便给别人家做媒了。
给别人帮忙就等于消遣。
我需要一些消遣。
为什么呢?前面我已说过:我们这行有两种活,烧活和白活。
做烧活是有趣而干净的,白活可就不然了。
糊顶棚自然得先把旧纸撕下来,这可真够受的,没做过的人万也想不到顶棚上会有那么多尘土,而且是日积月累攒下来的,比什么土都干,细,钻鼻子,撕完三间屋子的棚,我们就都成了土鬼。
及至扎好了秫秸,糊新纸的时候,新银花纸的面子是又臭又挂鼻子。
尘土与纸面子就能让人得痨病——现在叫作肺病。
我不喜欢这种活儿。
可是,在街上等工作,有人来约就不能拒绝,有什么活得干什么活。
应下这种活儿,我差不多老在下边裁纸递纸抹糨糊,为的是可以不必上“交手”
,而且可以低着头干活儿,少吃点土。
就是这样,我也得弄一身灰,我的鼻子也得像烟筒。
做完这么几天活,我愿意做点别的,变换变换。
那么,有亲友托我办点什么,我是很乐意帮忙的。
再说呢,做烧活吧,做白活吧,这种工作老与人们的喜事或丧事有关系。
熟人们找我订活,也往往就手儿托我去讲别项的事,如婚丧事的搭棚、讲执事、雇厨子、定车马,等等。
我在这些事儿中渐渐找出乐趣,晓得如何能捏住巧处,给亲友们既办得漂亮,又省些钱,不能窝窝囊囊地被人捉了“大头”
。
我在办这些事儿的时候,得到许多经验,明白了许多人情,久而久之,我成了个很精明的人,虽然还不到三十岁。
三
由前面所说过的去推测,谁也能看出来,我不能老靠着裱糊的手艺挣饭吃。
像逛庙会忽然遇上雨似的,年头一变,大家就得往四散里跑。
在我这一辈子里,我仿佛是走着下坡路,收不住脚。
心里越盼着天下太平,身子越往下出溜。
这次的变动,不使人缓气,一变好像就要变到底。
这简直不是变动,而是一阵狂风,把人糊糊涂涂地刮得不知上哪里去了。
在我小时候发财的行当与事情,许多许多都忽然走到绝处,永远不再见面,仿佛掉在了大海里头似的。
裱糊这一行虽然到如今还阴死巴活地始终没完全断了气,可是大概也不会再有抬头的一日了。
我老早地就看出这个来。
在那太平的年月,假若我愿意的话,我满可以开个小铺,收两个徒弟,安安顿顿地混两顿饭吃。
幸而我没那么办。
一年得不到一笔大活,只仗着糊一辆车或两间屋子的顶棚什么的,怎能吃饭呢?睁开眼看看,这十几年了,可有过一笔体面的活?我得改行,我算是猜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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