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那女救护员每个伤兵车上都有,她们还打着红十字旗。
还有难民也是一车一车地载,老的,小的,刚出生的孩子也有。
说着说着,她就得意起来了,她像想起来什么稀奇古怪的事似的,她举着手,她把声音放低一点,她说:
“这年头女人可是遭难了,女人算是没有做好事……就在大门洞子,就在弄堂口还有女人生了孩子咧!
听得到小孩子呱呱地哭咧。
大门洞子聚着一堆人围着……”
太太还没有说完,马伯乐正在静静地听着的时候,约瑟跳过来了,跳到父亲的膝盖上去,捏着父亲的耳朵就不放。
马伯乐问他要做什么,他也不说,只是捏住了耳朵不放。
马伯乐的脾气又来了,本想一下子把他从身上摔下去。
但是他因为太太的关系,他没有那么做。
他说:
“约瑟,你下去玩去吧……去跟雅格去玩。”
马伯乐一点也没有显出发脾气的样子来。
所以约瑟就更无法无天起来,用手挖着他父亲的鼻子,张着嘴去咬他父亲的耳朵,像一条小疯狗似的逞凶起来。
马伯乐本想借着这机会和太太谈一谈关于他们自己的今后逃难的方针……可是因为孩子这一闹,把机会闹完了。
太太已经把那从街上得来的兴奋的感情闹光了,太太躺到床上去了,而且有些疲倦的样子,把眼睛合了起来了。
太太就要睡着了。
等约瑟闹够了,从他身上跳下去,去和大卫玩了好些时候了,马伯乐仍是用眼睛瞪着约瑟,不但瞪约瑟,就连大卫一起瞪。
不过终归大卫和约瑟还是小孩子,他们一点也不觉得,他们还是欢天喜地地玩。
马伯乐往床上看一看,太太也睡着了。
孩子们一个个地在爬着椅子,登着桌子,你翻我打地欢天喜地地闹着。
马伯乐瞪了他们一会,觉得把气已经出了,就不再瞪他们了。
他点起一只纸烟来,他坐在一只已经掉落了油漆的木椅上。
那木头椅子是中国旧式的所谓太师椅子,又方又大而且很结实,大概二十多斤重的重量。
大概中国古时候的人不常搬家,才用了质地过于密的木料做着一切家具。
不但椅子,就是桌子、茶几,也都是用硬木做的。
偏偏马伯乐所住的旅馆是一个纯粹为中国人所预备的。
在这旅馆里住着的人物,是小商人,是从外埠来到上海,而后住了几天就到别的地方去的。
而多半是因为初到上海来,一切都很生疏,就马马虎虎地在这旅馆里边住上三两天,三两天过后走了也就算了,反正房价便宜。
至于茶房招待得好坏,也就没有人追究。
这旅馆里的茶房是穿着拖鞋的,不穿袜子,全个的脚都是泥泥污污的,走起路来把肚子向前凸着,两只脚尖向外。
住在这旅馆里的客人,若喊一声“茶房”
,必得等到五分钟之后,或八分钟之后,那似乎没有睡足的茶房才能够来到。
竟或有些性急的住客,不止喊一声茶房,而要连串喊好几声。
但是那都完全没有用,也同样得等到五分钟之后或八分钟之后茶房才能够来到。
而来到住客房间门外的是个大胖子,睡眼模糊的,好像猪肉铺里边的老板。
客人说:
“买一包香烟,刀牌的。”
客人把钱交给了这个大胖子,大胖子也就把钱接过来了。
接过钱来之后,他迟钝地似乎是还在做梦似的转不过身来,仍在那儿迷迷糊糊地站了一会,而后用手揉着眼睛,打着哈欠,才慢慢地,一步一步地把肚子向前用力地突出着下楼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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