旗袍做得很大方,并不太小,不知为什麽,里面总像是鼓绷绷,衬里穿了钢条小紧身似的。
米先生跟过来问道:「你也要出去麽?」敦凤道:「我到舅母家去了,反正你的饭也不见得回来吃了,省得家里还要弄饭。
今天本来也没有我吃的菜,一个砂锅,一个鱼冻子,都是特为给你做的。
」米先生回到客室里,立在书桌前面,高高一叠子紫檀面的碑帖,他把它齐了一齐,青玉印色盒子,冰纹笔筒,水盂,铜匙子,碰上去都是冷的;阴天,更显得家里的窗明几净。
敦凤再出来,他还在那里挪挪这个,摸摸那个,腰只能略略弯着,因为穿了僵硬的大衣,而且年纪大了,肚子在中间碍事。
敦凤淡淡问道:「咦?你还没走?」他笑了一笑,也不回答。
她挽了皮包网袋出门,他也跟了出来。
她只当不看见,快步走到对街去,又怕他在后面气喘吁吁追赶,她虽然和他生着气,也不愿使他露出老态,因此有意地拣有汽车经过的时候才过街,耽搁了一会。
走了好一截子路,才知道天在下雨。
一点点小雨,就像是天气的寒丝丝,全然不觉得是雨。
敦凤怕她的皮领子给打潮了,待要把大衣脱下来,手里又有太多的累赘。
米先生把她的皮包网袋,装绒线的镶花蔴布袋一一接了过来,问道:「怎麽?要脱大衣?」又道:「别冻着了,叫部三轮车罢。
」等他叫了部双人的车,敦凤方才说道:「你同我又不顺路!
」米先生道:「我跟你一块儿去。
」敦凤在她那松肥的黑皮领子里回过头来,似笑非笑眱了他一眼。
她从小跟着她父亲的老姨太太长大,结了婚又生活在夫家的姨太太羣中,不知不觉养成了老法长三堂子那一路的娇媚。
两人坐一部车,平平驶入住宅区的一条马路。
路边缺进去一块空地,乌黑的沙砾,杂着棕绿的草皮,一座棕黑的小洋房,泛了色的淡蓝漆的百叶窗,悄悄的,在雨中,不知为什麽有一种极显着的外国的感觉。
米先生不由得想起从前他留学的时候。
他再回过头去,沙砾地上蹲着一只黑狗,卷着小小的耳朵。
润湿的黑毛微微卷曲,身子向前探着,非常注意地,也不知它是听着什麽还是看着什麽。
米先生想起老式留声机的狗商标,开了话匣子跳舞,西洋女人圆领口里腾起的体温与气味。
又想起他第一个小孩的玩具中的一只寸许高的绿玻璃小狗,也是这样蹲着,眼里嵌着两粒红圈小水钻。
想起那半透明暗绿玻璃的小狗,牙齿就发酸,也许他逗着孩子玩,啃过它,也许他阻止孩子放到嘴里去啃,自己嘴里,由于同情,也发冷发酸──记不清了。
他第一个孩子是在外国生的,他太太是个女同学,广东人。
从前那时候,外国的中国女学生是非常难得的,遇见了,很快地就发生感情,结婚了。
太太脾气一直是神经质的,后来更暴躁,自己的儿女一个个都同她吵翻了,幸而他们都到内地读书去了,少了些冲突。
这些年来他很少同她在一起,就连过去要好的时候,日子也过得仓促糊涂,只记得一趟趟的吵架,没什麽值得纪念的快乐的回忆,然而还是那些年青痛苦,仓皇的岁月,真正触到了他的心,使他现在想起来,飞灰似的霏微的雨与冬天都走到他眼睛里面去,眼睛鼻子里有涕泪的酸楚。
米先生定一定神,把金边眼镜往上托一托,人身子也在衬衫里略略转侧一下,外面冷,更觉里面的温暖清洁。
微雨的天气像个棕黑的大狗,毛毵毵,湿哜哜,冰冷的黑鼻尖凑到人脸上来嗅个不了。
敦凤停下车子来买了一包糖炒栗子,打开皮包付钱,暂时把栗子交给米先生拿着。
滚烫的纸口袋,在他手里热得恍恍惚惚。
隔着一层层衣服,他能够觉得她的肩膀;隔着他大衣上的肩垫,她大衣上的肩垫,那是他现在的女人,温柔,上等的,早两年也是个美人。
这一次他并没有冒冒失失冲到婚姻里去,却是预先打听好,计划好的,晚年可以享一点清福艳福,抵补以往的不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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