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与子-《忆往述怀》

母与子(第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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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悲哀怎样啃着这老妇人的心。

本来需要安慰的我也只好反过头来,安慰她几句,看她领着她的孙子沿着黄土的路踽踽地走去的渐渐消失的背影。

接连着几天的过午,她总领着她孙子来看我。

她这孙子实在不高明,肮脏又淘气。

他死死地缠住她,但是她却一点都不急躁。

看着她孙子的拖着鼻涕的面孔,微笑就浮在她这瘪了进去的嘴旁。

拍着他,嘴里哼着催眠曲似的歌。

我知道,这单纯的老妇人怎样在她孙子身上发现了她儿子。

她仍然絮絮地问着我,关于外面军队里的事情,问我知道她儿子在什么地方不。

我也很想在谈话间隔的时候,问她一问我母亲活着时的情形,好使我这八年不见面的渴望和悲哀的烈焰消熄一点。

她却只“唔唔”

两声支吾过去,仍然絮絮地扯不断拉不断地仿佛念咒似的自己低语着,说她儿子小的时候怎样淘气,有一次,他打碎一个碗,她打了他一掌,他哭得真凶呢。

大了怎样不正经做活。

说到高兴的地方,也有一丝微笑掠过这干皱的脸。

最后,又问我知道她儿子在什么地方不。

我发现了这老妇人出奇的固执,我只好再安慰她两句。

在黄昏的微光里,送她出去,眼看着她领着她的孙子在黄土道上踽踽地凄凉地走去,暮色压在她的微驼的背上。

就这样,有几个寂寞的过午和黄昏就度过了。

间或有一两天,这老妇人因为有事没来看我。

我自己也受不住寂寞的袭击,常出去走走。

紧靠着屋后是一个大坑,汪洋一片水,有外面的小湖那样大。

是秋天,前面已经说过。

坑里丛生着的芦草都顶着白茸茸的花,望过去,像一片银海。

芦花的里面是水。

从芦花稀处,也能看到深碧的水面,我曾整个过午坐在这水边的芦花丛里,看水面反射的静静的清光。

间或有一两条小鱼冲出水面来唼喋着。

一切都这样静。

母亲的面影仍然浮动在我眼前。

我想到童年时候怎样在这里洗澡;怎样在夏天里,太阳出来以前,水面还发着蓝黑色的时候,沿着坑边去摸鸭蛋;倘若摸到一个的话,拿给母亲看的时候,母亲的微笑怎样在当时的童稚的心灵里开成一朵花;怎样又因为淘气,被母亲在后面追打着,当自己被逼紧了跳下水去站在水里回头看岸上的母亲的时候,母亲却因了这过分顽皮的举动,笑了,自己也笑。

……然而这些美丽的回忆,却随了母亲的死吞噬了去,只剩了一把两把的眼泪。

我要问,母亲怎么会死了?我究竟是什么东西?但一切都这样静。

我眼前闪动着各种的幻影。

芦花流着银光,水面上反射着青光,夕阳的残晖照在树梢上发着金光:这一切都混杂地搅动在我眼前,像一串串的金星,又像迸发的火花。

里面仍然闪动着母亲的面影,也是一串串的,——我忘记了自己,忘记了一切,像浮在一个荒诞的神话里,踏着暮色走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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