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我大约是在三四岁左右就开始频繁出入于幺叔家。
幺叔有两个孩子,长子叫艺华,次女叫亚华。
亚华姐和我大姐同学,她们很快就在那个小镇成了闺中密友。
我则在童年,基本是被驮在大姐的背上,开始拜谒幺叔的。
土家族乡俗,怕孩子不好养大,便要孩子对父母改换称呼;艺华哥和亚华姐都是把亲父叫幺叔,于是我们也就入乡随俗地一直叫到今天。
那时幺叔的所谓家,是在沿街的一个破烂且歪斜的木楼里;似乎是因为两边邻居房屋的包夹,才不至于很快倾倒。
而他在民国时候的宅院,成为汪营区供销社的所在。
家慈那时是供销社的会计,于是我家也在他的故居里,分得了一间住房。
我至今仍然记得那巨大的梁柱和后院回廊等建构,足以显示出旧主人昔年的辉煌岁月。
幺叔在当时已经变成了一个皮匠,在他的歪斜楼下,摆一个门板,依靠为乡人修鞋补胎甚至维修手电钢笔之类,勉强维持着一家四口的生计。
幺娘是先天风湿,腿脚萎缩行动不便,只能聊助家务。
即便如此困顿,我记忆中的幺叔,仍旧和其他的匠人有别。
他常常穿着一件小镇少有的四个兜的中山装,虽然布料已经洗薄泛白,缀满了补丁,但永远是干干净净,且在左上兜里,插着一支派克钢笔——这件衣服和这支笔,也许是他作为民国文化人的唯一标记了。
包括他花白的头发,也仍旧保持了一种向后梳倒的发型。
就是这样一些零星的残留习惯,还能暗示着他曾经的王孙贵胄的身份。
我们姊弟之所以喜欢去看幺叔,是因为他狭窄的家里,竟然还私藏了许多民国年间的电影画报和其他书籍。
在我们饥渴的童年,听他对一群完全隔世的孩子,指着一些旧日明星,讲述一些匪夷所思的电影故事;仿佛一个白头宫女,在回忆天宝繁华——那就是我们开启童蒙的精神大餐了。
幺叔是我见过的少有的温和男人,也许是那时的身份,决定了他必须对所有的人事都谨小慎微。
但是他的温和不是那种点头哈腰式的谦卑,他永远不卑不亢地微笑着面对他的一切厄运,既不对孩子们使气光火,更不会和那些客户吵架扯皮。
乡人们修好了一件破烂的物什,总是愿给几文就是几文。
现在想来,他是见过大钱和大世面的人,即便失路潦倒了,身上依旧秉承着一种贵气;哪怕铜驼荆棘,也无法磨去那些曾经的教养。
六
在那一刻,艺华哥亚华姐和我的大姐,都因家庭成分的问题而相继失学。
之后未久,为了备战备荒,所有还拥有城镇户口的“五类分子”
家庭,要被驱赶下乡务农。
在小镇还能凭借无师自通的手艺,勉强购买口粮养家的幺叔,又不得不面对新的厄运了。
幺叔一家究竟是何时搬迁,最终又落户于哪里,在那段纷乱的童年,我已经记忆模糊。
之后大姐也远去平原农村了,我们两家似乎突然失去了联系。
以后零星的记忆是,亚华姐嫁到了远方,艺华哥当了乡村漆匠,走乡串户为那些贫寒的新娘,描绘简朴的嫁妆家具。
艺华哥偶尔上街,会来我家小坐,那时只有我和母亲在幺叔故居的一间木屋里生活。
母亲问寒问暖之后,往往会给他们一点粮票布票,宽松时候会让他背一点大米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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