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死刑——这两个字,在键盘上敲打的时候,手就突然开始颤抖。
十指似乎如溺水者的慌乱,在虚空中挣扎。
我在人世间讲述时代的故事,却一直不自觉又仿佛在刻意地回避着这两个透着血腥的字眼儿;仿佛要到血已冷却的阴间,才适合此类残酷的讲述。
近来,关于死刑的存废问题,又突然变成了大众的热门话题。
因为死亡并不发生在他们身边,他们无须直面汩汩冒血的弹洞;他们的袖管不曾沾染上血痕,便觉得今生不会发生噩梦。
无论主杀主赦,多数人并无与具体生死者面对面探讨的经验,也因此这些形而上的争论,会显得无关乎个人的痛痒。
二十年前,与我抵足而眠的人,有六个被绑赴刑场。
他们的故事我烂熟于胸,每个人临刑前的挣扎,至今犹历历在目。
2009年我与法学家贺卫方先生出游,我曾经边开车边向他讨教这一问题——他是主张废除死刑的学者。
他说没有任何一种调研数据支持“死刑可以恐吓犯罪,废除死刑将会增加犯罪率”
这种说法。
他是我敬重的同辈学人,于是我在漫游的路上,开始首次讲述下面这个故事。
二
武汉市公安局第一看守所,在汉口宝丰路的背街里面。
这是一个令湖北所有的刑事犯闻之色变的地方,只要听说是送到“一所”
,就知道最好的结果可能将是无期徒刑了。
江湖行话称这里是——死、缓、无的码头,不死也要脱一层皮。
看守所的概念很多守法公民一直不懂,简单地说,就是等待开庭判决的嫌疑犯被羁押的地方,简称“号子”
。
蹲号子的人犯比劳改队的犯人要苦十倍,因为除开放风一刻钟之外,吃喝拉撒以及繁重的手工劳动,都得在狭小的房间里进行。
号子是不能接见亲友的,也不能写信看书和抽烟等。
准确地说,就是一个密闭的罐头,所有人在这里渴望死亡和早日判刑。
人的尊严和权利意识,不需要到监狱,先在这里就把你摧毁掉。
全国普遍发生的各种“躲猫猫”
死亡事件,一般也都是发生在号子里。
我住的六号监舍,正对着值班室,是重中之重的犯人待的地方,于是我得以近距离接触不少死囚。
我们号子的面积大约是三米宽四米进深,一张通铺占半间房,上面要肉挨肉睡六个人。
另外一半面积是劳动洗漱吃饭和排便的地方,没有任何隔离。
厕所是蹲坑,却不是冲水式的,而是在上方半尺高的地方,安装了一个冷水龙头。
号子里的全部用水,都得在这个便槽里解决。
因此洗衣洗碗洗脸洗澡和冲厕所,大家都要在蹲坑里解决——这里被犯人们每天擦洗得像六星级饭店一样干净。
六个人都是重刑犯的话,谁来掌握号子的话语权呢?谁又来当洗厕所的苦力呢?江湖当然有一套规矩,这个另文专述。
在一般的看守所,死囚多有做牢头的。
但是在一所,因为死囚太多,大家司空见惯,也就要凭另外的本事了。
90年代的初冬,我们号子刚刚送走了一名死刑犯,大家正在盼望来一个新犯人洗厕所,这时,铁门被“哐当”
打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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