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如夫人、继室和孀妇
小时候读李长吉的《金铜仙人辞汉歌》,半懂不懂中,只留下了对洛阳不大好的印象。
其实诗写的是铜人离别长安时的情景,色调很悲凉,洛阳还很远,连一抹阴影也说不上的。
那么铜人为什么不愿去呢?以至“空将汉月出宫门,忆君清泪如铅水。
衰兰送客咸阳道,天若有情天亦老。”
苦凄凄的有如弃妇一般,可见洛阳不是什么好地方,连一尊铜像也不肯去——最后它终究没有去,据说因“铜人过重,留于灞垒”
。
这个灞垒大概就是古人送客时折柳赠别的灞桥吧?如果是,那么铜人才刚刚出了长安东门不远。
它是有感情的,宁愿栖身于荒树野草之间,也不愿去洛阳。
后来又看了一些历史小说,诸如《东周列国志》《隋唐演义》之类,才知道洛阳确实不是什么好地方,虽然那里有天下闻名的牡丹和美女,有《二京赋》和《三都赋》中极尽夸饰的铺排,有班固、蔡邕、左思、程颐和白居易,但那里的宫城里充满了凶杀和色情,阴谋麇生,小人谄渎,妖艳的贵妇巧笑争宠,暴君和权臣们恣肆而畏怯,碧瓦红墙之内弥漫着末日的靡废和恐怖气息,真令人有透不过气来的感觉。
有时候,我甚至一看到情节进入东都的城阙就跳过去,宁愿去欣赏荒原草泽间的好汉们舞枪弄棒。
久而久之便得出一个印象,洛阳大抵是个命途多舛的如夫人,有时则是个韵华不再的继室,作为京都,虽然她的历史相当悠久,却很少是元配的正室。
正室大多是西京长安,只有当西京发生战乱和政变,皇帝在那里待不下去时,才跑到洛阳来。
也有因为粮食接济不上而“就食东都”
的。
我大致算了一下,洛阳作为京都的历史前后达八百余年,但这中间的大多数年头是作如夫人或继室的,例如东周和东汉,她们的前头各有一个赫赫扬扬的西周和西汉,长安那九天阊阖般的气魄与如日中天的王朝盛世恰好般配。
只有在走向衰落时,才会迁到洛阳来,在这里演完亡国的最后一幕。
像李唐那样给中国带来一个大黄金时代的王朝,其文治武功都是在长安的宫城里擘划成就的,待到气数将尽时,却也要跑到洛阳来收场。
当然,也有不少王朝一开始就定都洛阳的,但这些王朝的皇帝大多是心理变态的暴君或庸主,例如那位听说有人饿死,问为什么不吃肉的白痴皇帝司马衷,还有那位以荒淫无度而知名度颇高的杨广。
洛阳的深宫似乎隐潜着一位魔法无边的巫师,皇帝一进入其中就会丧失起码的心智和人性,这些王朝也无一例外都是短命的。
这时候,洛阳的身份是孀妇。
命途多舛的如夫人,韶华不再的继室,凄凄苦苦的孀妇,洛阳似乎从来就不是一处吉宅。
但是,为什么仍有那么多的王朝看中这里,翠华摇摇地驶进这里的宫城呢?
1994年秋天,我在无锡参加“东林学术研讨会”
,会间参观东林书院时,曾就丽泽堂前那一块“洛闽中枢”
的门额请教南京大学卞孝萱教授。
老先生博学强记,“文化大革命”
前曾长期协助范文澜编撰《中国通史》。
他从中国历史上的宋学说到洛阳的二程(程颐、程颢),又谈到“程门立雪”
的典故。
在那块门额前,我记住了老先生的殷殷嘱咐:“要了解中国文化,河洛文化是一个相当重要的源头,有机会你应当去那里看看。”
于是我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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