萌娘在被抢救的三个星期中,朱先生没露过面,尽管他当时也被人牲口一样撵着喝着,浑身羁绊,但不至于连到病床前问个凶吉的自由都讨不出来。
开头我恨他不露面,渐渐我害怕他露面。
萌娘那时的样子难看极了,不歇的抽搐使她身子曲曲扭扭;人似乎瘪了,一动,便像只挣扎起飞却不再可能起飞的残破风筝。
就在那时,我有些悟出萌娘与朱先生那若即若离的爱情生活的哲学。
萌娘从二十一天的弥留状态苏醒时,先定睛瞅一会儿床前那灵幡一样的标语,上面宣布她的畏罪自杀是叛党叛国云云。
然后她便转脸瞅我。
“萌娘……”
九岁的我僵笑一下。
后来才弄清,她的视力被药物毁了。
“谁来过?”
她问我。
我说谁也没来过。
其实谁都来过,除了朱先生。
谁来都被我的尖叫止住了步。
待我将萌娘赤裸的身体以那脏得发黏的被单遮盖得严丝合缝,才容他们走近。
想想吧,我怎么能让一个奇迹般的生命,一个以她的著作给人智慧、诗意、审美享受的精灵,突然变成被和盘托出的一具肉体?况且是一具被扭曲得没了原形的肉体?!
……她的书是那样深奥,无人能探到那底蕴,而这肉体却如此一目了然,似乎让那些曾在遥远的地方崇拜她的人们一眼识破了所有的谜。
“哦……”
萌娘舒了口气。
谁都没来过,尤其朱先生不来,令她大大舒出这口气。
假如我实话实说:“她躺的这条走廊每天川流不息着三教九流;医生护士在她身上做各类治疗时就当她是具标本而毫不顾及她的尊严、廉耻,将她暴露给好奇的猥亵的无数眼睛,她绝对会再次朝自己下手,而且会干净彻底地下手。
我瞒住了一切:当我向医生护士,叫医院的军管会恳求将萌娘的床挪进病房时,他们告诉我她无资格住进病房。
她本是死有余辜的,还在意什么羞辱。
若萌娘知道实情,她会再干一次,干得会彻底些,不像这回留如此难堪的残局让这世界来收拾。
我不愿讲二十一天里我怎样寡不敌众地与多少人搏斗过。
一批又一批的“红卫兵小将”
、“革命群众”
冲着无知觉的她又喊口号又挥着拳头时,我只是紧紧按住遮盖萌娘的那条被单。
那一刻,九岁的我对人这东西看了个透。
一个丑恶的传说在城里不胫而走:某医院的走廊里躺着光身子的女作家萌娘,随之,越来越多的人奔来了。
每人只要往臂上套个红臂章,或在这里贴张标语,喊喊口号挥挥拳头,他就有借口在此地逗留,直等到那条被单被貌似正当的理由揭去。
我感到九岁的自己渺小极了,被人们那样省力地就拎到了一边。
我不知多少次对他们喊出“求求你们”
,谁都没有闲暇顾及我的哀求:那些如刀的目光早把毫无防卫的萌娘从头到脚细细剁了一遍、斩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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