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在作史料准备时最感兴趣的一点。
极其偶然的一个机会,我步入旧金山唐人街的历史陈列馆。
在此之前我对上世纪的中国移民所遭遇的一切不公正——驱赶、迫害、殴打、杀害,只有最粗浅的知识。
中国人喜欢用“血泪史”
来形容此类历史,或者“血泪斑斑”
等词汇。
经过“文化大革命”
,我对这类词汇颇不以为然,大概“文革”
中各种控诉、各种失真和煽情的腔调让我听怕了。
我觉得“血泪史”
之类的词里含有的庸俗和滥情,是我想回避的。
我觉得越是控诉得声泪俱下,事后越会忘却得快,忘却得干净。
因为情绪铺张的宣泄之后,感官舒服之后,是很少有理性升华的。
而缺乏理性认识的历史,再“血泪斑斑”
也不会使自己民族及其他民族引以为证、引以为诫。
缺乏理性思考的历史,无论怎样悲惨沉重,也不可能产生好的文学。
我在唐人街的历史陈列馆里,避开“血泪”
之类的形容词,浏览着展品、图片,里面仅有的参观者就是我。
这或许和它的地势有关——它低于地面,须下六七层台阶才能进入展室正门,是间地下室,埋没在金融区大厦的阴影中,无论谁路过此地,都会忽略它。
我在一本图片册里看到一帧照片,尺寸有整个画册那么大,因此照片中的女子看去十分逼真:从神态到姿态,从发饰到衣裙质地,甚至那长裙下若隐若现的三寸金莲。
这是十九世纪80年代的一个中国妓女,十分年轻美丽,也高大成熟,背景上有些驻足观赏她的男人们,而她的神情却表示了对此类关注的习惯。
她微垂眼睑,紧抿嘴唇,含一丝惭愧和羞涩,还有一点儿奴仆般的温良谦卑,是那盛服掩不住的。
我端着这张大照片看了很久,她对我突然产生了谜一般的吸引力(Fantasy)
这个端庄、凝重、面无风情的妓女形象就是我后来创作扶桑的雏形。
可以说美国人与中国人的冲突与照片上美丽的中国妓女不无关联,美国人对中国人的排斥和迫害的原因之一,就是中国把大批如扶桑的女奴输入美国。
尽管“西方”
的娼妓也随淘金浪潮大批涌向美国西海岸,但由于种族文化上的认同感,她们并没有引起公众的太大恶感。
而最初引起西方Fantasy的中国女性,她们人为制造的畸形的小脚,使人们推演到中国人的畸形,中国文化中的颓废、残忍、病态、自虐及相虐,由此断定:“中国人从宗教(异教徒)到文化,从身体构造到精神心理结构上,都不可取……”
都是等而下之的人种。
甚至连杰克·伦敦这样倾向左翼、自认为“自由思想者”
的文学家,也对中国人表示憎恶,并发表了不能与之共存的公开言论。
这类借科学名义来合理化种族歧视的文章,当时常见于旧金山重要报刊,并通常伴有嘲弄和丑化中国人的漫画。
这类以民族、文化的差异来分别种族优劣的论调,很容易让我联想到纳粹对犹太人的“生理分析”
、日本在建立亚洲共荣圈时的理论依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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