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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教师O与WR在河边分手时,久违的画家Z的消息,便又在我的耳边隐隐涌动了。
他在哪儿?其实他就在O走去的方向,在河对岸那片灰压压的矮房群中,无论是“过去”
还是“昨天”
Z都在那儿,离O不远的地方。
现在他离O更近了——不是指空间距离而是指命运的距离有了变化。
这变化预先看不出一点儿迹象,但忽然之间他们的命运就要合为一路了。
只有上帝看得见,由于WR与O的分手,在O走向Z的几十年的命途上,最后一道阻碍已经打通。
上帝从来是喜欢玩花样儿的,这是生命的要点,是生活全部魅力之根据,你的惊奇、不解,你的喜怒哀乐,你的执迷和所谓彻悟,全系于上帝的这种爱好。
我时常想,O若是取一条直线就走向Z呢(从那个融雪时节的下午,那个寒冷的冬夜,不经过WR不经过十几年的等待或者耽搁,小姑娘O一直走向Z,走进少年Z直至青年Z的生活,那会怎样呢)?那,很可能,Z就不是今天的Z,就不是画家Z,O也就不会是现在的以及将来的O。
也就是说:O取一条更近的(或另一条)路走向Z——这个命题是不成立的。
生命只有一次,上帝不喜欢假设。
O只能是一种命途中的O,只能是这样命途中的O,z也只能是如此命途中的Z,你就是你的命途,离开你的命途就没有你。
正是O向Z走来而尚未走到的若干年中,Z成为画家,成为O可以走到的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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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生来渴望高贵和美丽,但他生来,就落在平庸或丑陋之中。
九岁的那个冬夜之后,他所以再没有到那座美如梦幻般的房子里去找那个也是九岁的女孩,未见得全是因为那儿的主人把他看作“野孩子”
,当然这是重要的原因,但不是全部。
如果他能够相信,他有理由不被他们看作“野孩子”
,那么,深深的走廊里流过的那一缕声音也许就会很快地消散。
如果他有理由相信,他的位置只是贫穷但并不平庸并不丑陋,那缕声音就不会埋进他的记忆,成年累月地雕刻着他的心了。
如果母亲没有改嫁,没有因此把他带进了一种龌龊的生活,那样的话,当那些飞扬神俊的音乐响起来也就可以抵挡那一缕可怕的声音了,画家Z就可能与诗人L一样,仍会以少年的纯情去找那个如梦如幻的女孩儿了。
但母亲的改嫁,把一个男孩儿确定为Z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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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的本意是改嫁一个普通工人,她逐年逐日地听懂了叔叔的衷告,相信唯此可以利于儿子的未来。
但是,Z的继父是一个工人却并非一个普通工人。
母亲所谓的“普通工人”
其实是一个抽象概念,我想,在她的心目中恰如在当时的报纸书刊里,只是一个阶级的标本或一种图腾的刻画,然而Z的继父却是一个血肉的现实,有其具体的历史、心性和爱好。
比如我记得,他除了是一个工人还是一个戏迷加酒鬼,二胡拉得漂亮以及嗜酒如命。
在老城的边缘,在灰压压的一大片老房与残损的城墙之间,有一条小街,在我的印象里Z的继父从生到死都住在那儿(他说过,他的胞衣就埋在他屋前的地下)。
这小街的名字并不需要特别指出,若干年前这城市里有很多这样的小街,名字并不能分清它们。
所谓小街,不宽,但长,尘土和泥泞铺筑的路面,常常安静,又常常车马喧嚣,拉粮、拉煤、拉砖瓦木料的大车过后留下一路热滚滚的马粪。
我记得那样的小街上,有个老人在晨光里叫卖“烂~糊芸豆——”
,有个带着孩子的妇女在午后的太阳里喊“破烂儿~我买——”
,有个独腿的男人在晚风中一路唱着“臭豆腐~酱豆腐——”
。
我记得那样的小街上通常会有一块空地,空地上有一处自来水供半条街上的居民享用,空地上经常停着两辆待客的三轮车,车夫翘着脚在车座里哼唱,空地上总能聚拢来一伙闲人慢慢地喝茶、抽烟,或者靠一个膀阔腰圆的傻子来取得欢笑,空地的背景很可能是一间棺材铺,我记得有两个赤膊的汉子一年四季在那儿拉大锯,锯末欢欣鼓舞地流下来,一棵棵原木变成板材,再变成大的和小的棺材。
那样的小街上总会有一两棵老槐树,春天有绿色的肉虫凭一根细丝从树上垂挂下来,在空中悠荡,夏天有妇孺在树下纳凉,年轻的母亲袒露着沉甸甸的Rx房给孩子喂奶,秋天的树冠上有醒目的鸟儿的巢穴。
那样的小街上,多数的院门里都没有下水设施,洗脸水和洗菜水都往街上泼,冬天,路两旁的凹陷处便结起两条延续数十米的冰道,孩子们一路溜着冰去上学觉得路程就不再那么遥远。
那样的街上,不一定在哪儿,肯定有一个卖糖果的小摊儿,污蒙蒙的几个玻璃瓶子装着五颜六色的糖果,一如装着孩子们五颜六色的梦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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