吊祭的人每行一礼,他们便叩首致谢,我心里过意不去,有些着急。
我想,我来找个熟人一同行礼吧,这样,至少丧家可以少叩一次头,我不忍在他们的悲伤之上又加上辛劳。
这时,身旁刚好来了一位教授,此人七十多了,算是我同校的同事,我便央他说:
“我看他们丧家答礼也太累了,我们一起行礼吧!”
老教授回我一眼,说:
“这样不好,我们俩一起去,人家会误会的,不知我们是什么关系。”
我那时才三十出头,听此话不免大吃一惊,但转念一想,也不能说他的话全无道理。
就我的想法,他是个长辈,但以世俗眼光来看,三十岁的女子和七十岁的男子也未必没有可能。
他的考虑比较世故,比较周到,比较保护自己。
我当时也不免想到,咦,奇怪,我心里怎么就转不到这种念头上去?是因为我天真,还是因为我无知?还是思考方式里根本没想到男女之间的种种忌讳?我这样,是好,还是不好呢?
事隔多年,我四十出头了。
去学车,不久拿到驾照,但还不敢上路。
于是请了位年轻的教练,陪我从通衢大道开到羊肠小道,从白天开到夜晚,那几天竟开了一千公里。
有一天,开到阳明山上。
我因初开车,十分专心,不敢旁骛,但眼角余光却似乎看到车站那里有个熟人在等车。
我不敢猛然煞车,只好开到前面,转个弯,再回来看一眼。
果真是个旧识,我于是跳下车来打招呼,那人也不觉惊奇,反而说:
“我早就看到是你。”
“那你怎么不叫我?我练车练得无聊死了!”
“可是,我看坐在你旁边的不是你的丈夫——我就不好意思叫了。”
我被他那句话弄得又好笑又好气,凭什么身边坐个男子便关系可疑?但这一次我又不得不承认,或许他仍是对的。
朋友归朋友,但一旦发现“朋友已发现自己的不可告人之密”
,那时朋友之间大概也不免尴尬吧?而那一天,在山径上,我那朋友怎么知道我身边的年轻男子和我并没有“情节”
?他是好意,我不能怪他。
而我自己,我仍旧维持自己一贯的坦然无忌——人生苦短,各人还是照自己的性格活下去比较好。
我恨我不能如此抱怨
我不幸是一个“应该自卑”
的人,不过所幸同时,又是一个糊涂的人,因此,靠着糊涂竟常常逾矩地忘了自己“应该自卑”
的身份,这于我倒是件好事。
可是,每当我浑然欲忘的时候,总有一两个高贵的家伙适时提醒了我应该志之不忘的自卑感,使我不胜羞愤。
一日,我静坐悟道,忽然感出我种种自卑之端,皆在于生平不会埋怨。
如果我一旦也像某些高贵的家伙整天能高声埋怨,低声叹气,想必也有一番风光。
只是,此事知之虽不易,行之尤艰难,能“埋怨”
的权利不是人人可以具备的。
人家之所以高贵,是由于人家能“生而知之”
地抱怨,次一等的也都或早或晚地参悟了“学而知之”
的抱怨,我不幸是属于“困而不知”
的绝物,我是一个注定应该自卑的角色了!
我生平第一件不如人的事便是中国话十分流利,使我失去了埋怨中国话的权利。
无论什么话,要用国语讲出来于我竟是毫无窒碍,这件事真可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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