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大街在新年时节,更显出它的体面来:每家铺面,全贴着朱红京笺的宽大对联,以及短春联,差不多都是请名手撰写,互相夸耀都是与官绅们接近的,或者当掌柜的是士林中人物。
而门额上,则是一排五张朱红笺镂空花,贴泥金的喜门钱。
门扉上是彩画得很讲究的秦军胡帅,或是直书“只求心中无愧,何须门上有神”
,以表示达观。
并且生意越大,在门神下面,粘着的拜年的梅红名片便越多,而自除夕直到破五,积在门外,未经扫除的鞭炮渣子,便越厚,从早到晚,划拳赌饮的闹声越高,出入的醉人也越多。
走出东大街,走到十字路口,她立定身体,尽管她没到过北方,但无端端地以为十字路口上的蓝天,就是北方。
她想起王昭君。
对于二十世纪初的江南女子而言,北方意味着牛羊、战争和蛮荒。
因为历史也无非只是些弹词、戏文。
传说昭君离开家乡之际,她只回了回头,但也就这一回头,流下了灿若胭脂的热泪——这泪是红的,洒进小溪,落英缤纷,随即游成尾尾朱鳞,一起逆流而上了。
她的美,足以使后人能把她的伤心事美化得赏心悦目。
她把十字路口上的蓝天以为北方,后来想起,也不仅仅只是无端端的。
她从经商的表哥那里,还是打听到一点消息:北京的冬季,地上还有积雪,灰黑色的秃树枝丫叉于晴朗的天空中,而远处有一二风筝浮动,倘听到沙沙的风轮声,仰头便能看见一个淡墨色的蟹风筝或嫩蓝色的蜈蚣风筝。
还有寂寞的瓦片风筝,没有风轮,又放得很低,伶仃地显出憔悴可怜模样。
曾有一只风筝,断线了……掉到她家庭院,挂在了一棵梅树的树梢头,她拿来竹竿,把它挑下。
风筝悠悠坠落,宛如灯火渐渐地缩小了,在朦胧中,看见一个好的故事。
这故事很美丽,幽雅,有趣。
许多美的人和美的事,错综起来像一天云锦,而且万颗奔星似的飞动着,同时又展开去,以至于无穷。
终于,她可以把庭院看作故园,去北方读书了——电柱上,电线上,歪歪斜斜的人家的屋顶上,都洒满了同霜也似的月光,“夜深时,全公寓都静静的,我躺在床上好久了。
我清清白白地想透了一些事,我还能伤心什么呢?”
——平屋的南窗下暂设一张小桌子,上面按照一定的秩序而布置着稿纸,信箧,笔砚,墨水瓶,浆糊瓶,时表,和茶盘等,不欢喜别人来任意移动;课余,她总喜欢穿白纱的裙子,用云母石作枕头,仰面睡在草地上默默凝想。
斜阳红得像血般,照在碧绿的海波上,露出紫蔷薇的颜色来,那白杨和苍松的荫影之下,鸟儿全都轻唱着,花儿全都含笑着,白浪低吟,激潮高歌,西方红灼灼的光闪烁着,海水染成紫色,太阳足有一个脸盆大,起初盖着黄红色的云,有时露出两道红来,仿佛火神怒睁两眼,向人间狠视般,但没有几分钟那两道红线化成一道,那彩霞如彗星般散在西北角上,一眨眼太阳已如狮子滚绣球般,打个转身沉向海底去了。
海风吹拂在散发上,如柳丝轻舞,她倚着松柯低声唱道。
她从凝想里回来了。
歌声却脱离了她渐行渐远,渐渐不能辨悉了。
头上忽然响起了乌鸦的叫声,接着是扑翅的声音,一个黑影子在她的泪眼前面一闪。
老鸦很快地飞进了巢里。
两只小鸦亲切地偎着它,向它啼叫,它也慈爱地爱护它们,它们的嘴。
巢里是一片欢乐、和谐的叫声。
接下来,她恋爱了,她和其他恋爱中的女子一样。
而以后的生活更是雷同,守着岁月,守着杂物。
两棵梅树已种了多年,但从没开过花。
她听她父亲说,一棵是绿梅,一棵是墨梅。
或许品种珍稀的缘故吧,也就一直开不出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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