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下乡回来,是一九六六年,整个局势全变了,被贬谪的人关进了监狱。
我一下火车就被送进了社会主义学院(文化部文艺界的总牛棚)。
批斗的大字报贴满墙,田汉、林默涵等,都关在这里。
周扬的名字赫然在目,人已经病倒,而且抓起来了,文艺界最后一个批判人的人,自己被批判了。
文艺界最重大的问题,已经全部被英明地发现出来。
文艺界就此彻底瓦解。
这使得像我这样的干部反倒放了心,反正无可系恋,去劳动改造就是。
在干校,我们谈起将来的前途,差不多都说:“将来若有解放回去的那一天,文艺这行决不干了,编辑决不当了,文章更是打死我也不写了。”
直到一九七六年,“四人帮”
垮台,人们好像从梦里醒来。
有一回,我到中组部招待所去看解放不久的蒋南翔。
老蒋对我说:“周扬听说你来了,他想看看你,好吗?”
我说:“行。”
于是我和周扬同志在老蒋屋里见了面。
他见了我,微笑握手,好像没有多久不见,问我:“你怎么样了?”
我当然只能回答:“这些年,犯错误,受了些罪。”
他仍然以从前接见我时的平和仪态向我轻轻点点头,安慰似的说:“那没有什么,你是犯的小错误,我犯的大错误嘛。”
后来他问我文艺界一些人的情况,大概这时他见到的人还不多。
他犯的大错误是什么?没有明确告诉我。
但是我已经有感觉,他不再自认为是正确的了,而且可能也不再认为那些由自己的嘴说出来的全是英明正确的了。
他重新和大家接触之后,我又一次听到他的报告。
会场上人不算太多,他坐在没有台子的主席台横位上,我坐在直位上,离主席位不远。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他讲话流泪,虽然他没有当众一一批判过去的事,但是明确地说了:“很多好同志受了苦,我对不起大家……”
那以后不久,我去上海,曾和一些青年作者座谈,记得其中有张胜友、孙颙、叶辛这些当时才露头角的人。
他们正在思想刚刚得到解放的火头上,提出来:“像周扬这种人,整掉了文艺界那么多人,我们现在为什么不跟他讲一讲理?”
我不能完全代替周扬声明他的苦衷,只觉得摸到一点门,只说了一句:“事情看来很复杂。”
广州召开文代会,那是很热烈的一次会。
周扬、夏衍、张光年、林默涵、李季……全都去了。
我并无资格专程前往,却由于组稿,也碰巧去了。
会上这几位领导都讲了话,批驳了江青的“黑八论”
之说。
会后几个人同游肇庆七星岩,林默涵、光年和我像青年一样,奋勇登山,周扬、夏衍上不去,笑着站在山坡下指点。
那个晚上,大家同宿波月楼,各人执笔题诗,诗人张光年、李季写了,不会写诗的也都写了。
十年苦难不能见面,此时真是逸兴遄飞。
诗写完了,大家赏月,又坐在周扬屋里闲谈话旧,谈得无拘无束,记得周扬同志笑着,指着我说:“王作民告诉过我,你原来是个大家闺秀出身哪,怪不得会写诗。”
大家做打油诗说:“两条汉子又重来……”
人们笑着,享受着这二十年来从未有过的朋友的气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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