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碑铭。
死于意外,死于胃部的丰收,这是一条因富足而夭折的鱼。
邻居家的三胖告诉我,鱼才饿不死呢,多少天不吃东西都没关系,就怕吃多了,因为它们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饱,撑破肚皮是经常的事。
这使我得出判断:尽管金鱼的游姿貌似雍容,它们依然是穷人出身。
三胖的舅舅是个狂热的养鱼爱好者,阳台上永远摆放着大大小小装满水的桶和盆,放置一两天后,就可以滤去自来水中的漂白成份,用来给鱼换水了。
为了不浪费悬浮着金鱼粪便的水所富含的营养,他舅舅还培育了许多植物,它们无一例外,都叶肥花茂,旺盛得有点儿放肆。
三胖打赌说,他敢把舅舅的金鱼含在嘴里。
我马上摇头。
谁知,他当真用纱网捞起一条,小心翼翼放在舌头上,然后闭紧嘴巴。
稍一不慎,那条红白相间、疙疙瘩瘩的鱼就可能滑入食道,这让我一阵恶心。
它一动不动——三胖后来告诉我说,含着它就像含着一只隔夜的冷馄饨。
几秒钟以后,鼓着腮帮的三胖冲着鱼缸一喷,那条或曰历险或曰受辱的鱼迅速游动几下之后,又如若无事了。
金鱼的幸运在于,它们的遗容能够保留着体面的全尸——食用它们不仅是罪恶的,更能带来联想上的呕吐感。
异端的美给金鱼以禁忌,换句话说,在饕餮者的眼里,正是美,使金鱼失去实用价值。
接触更多的是厨房里的鱼。
灰灰的背脊露出脸盆中浅浅的水线,它们最后会在案板上登陆,在餐盘上汇合。
银亮的鳞片像甲胄一样穿着在外;里面,埋好一把由骨刺做成的复仇之剑。
面临危险,动物大多会有反抗之举,鱼没有,除非死后,以隐蔽在肉中的刺插入食客的喉咙。
鱼体上有一条像被手术缝合过的隐约侧线,凭借侧线内的感觉细胞,鱼判断出水流的方向和压力——裁缝预先要在面料上画好剪裁线,我开始错以为这条侧线是鱼为剪刀准备的宿命线。
刀尖一捅,厨师的剪子探进鱼腹,一剪,又一剪,逐渐打开它对折得十分整齐的身体……鲜艳的血流经剪子上的锈斑,那锈斑,是无数亡逝的鱼曾经的血迹。
摊在地上的报纸湿漉漉的,盛着掏出来要被丢弃的废物:鲜红的腮,细细的肠子,深颜色的肝胆,和不被我们了解的小巧的心脏。
鱼就像一只镶嵌珠片的荷包,我们打开它,却扔掉它的珍藏——苍蝇为此匆匆启程,赶赴盛宴。
失去鳞表和脏器的鱼,带着几乎与身体等长的刀口,仍然微弱地喘息着……它的顽强令人不快。
我喜欢鱼鳔,和其他孩子一样乐于耐心地守候在杀鱼现场,等着获得这件新颖的玩具。
洗干净的鱼镖完全脱离了器官的形式感,看起来与活着的东西毫无关联,就像个微型的气球——我们忘记了,里面残留的气体是它的主人生前存储下来的。
无论怎么捏,柔韧的鱼鳔都不易在手里爆掉,除非放在地下猛踩一脚——“啪”
,我满意地听到很大的响声。
沙滩搁浅的鱼,衔在海鸟嘴里的鱼,产卵后体力衰竭的鱼,冻结在冰层里的鱼,汤锅中被熬煮的鱼,化石上千年不语的鱼……鱼,千年万年,它们疼痛不发出叫喊、死去不闭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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