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也做了这大家族里的一分子。
她十五岁就出嫁,十六岁那年养我,这个时候才十七八岁。
我由现在追想当时伏在她背上睡眼惺忪所见着她的容态;还感觉到她的活泼的、欢悦的、柔和的、青春的美。
我生平所见过的女子中,我的母亲是最美的一个,就是当时伏在母亲背上的我,也能觉到在那个大客厅里许多妇女里面,没有一个及得到母亲的可爱。
我现在想来,大概在我睡在房里的时候,母亲看见许多孩子玩灯热闹,便想起了我,也许捏手蹑脚到我床前看了好几次,见我醒了,便负我出去一饱眼福。
这是我对母爱最初的感觉,虽则在当时的幼稚脑袋里当然不知道什么叫做母爱。
后来祖父年老告退,父亲自己带着家眷在福州做候补官。
我当时大概有了五六岁,比我小两岁的二弟已生了。
家里除了父亲、母亲和这个小弟弟外,只有母亲由娘家带来的一个青年女仆,名叫妹仔。
“做官”
似乎怪好听,但是当时父亲赤手空拳出来做官,家里一贫如我还记得,父亲一天到晚不在家里,大概是到“官场”
里“应酬”
去了,家里没有米下锅;妹仔替我们到附近施米给穷人的一个大庙里去领“仓米”
,要先在庙前人山人海里面拥挤着领到竹签,然后拿着竹签再从挤得水泄不通的人群中,带着粗布袋挤到里面去领米;母亲在家里横抱着哭涕着的二弟踱来跋去,我在旁坐在一只小椅上呆呆地望着母亲,当时不知道这就是穷的景象,只诧异着母亲的脸何以那样苍白,她那样静寂无语地好像有着满腔无处诉的心事。
妹仔和母亲非常亲热,她们竟好像母女,共患难,直到母亲病得将死的时候,她还是不肯离开她,以孝女自居,寝食俱废地照顾着母亲。
母亲喜欢看小说,那些旧小说,她常常把所看的内容讲给妹仔听。
她讲得娓娓动听,妹仔听着忽而笑容满面,忽而愁眉双锁。
章回的长篇小说一下讲不完,妹仔就很不耐地等着母亲再看下去,看后再讲给她听。
往往讲到孤女患难,或义妇含冤的凄惨的情形,她两人便都热泪盈眶,泪珠尽往颊上涌流着。
那时的我立在旁边瞧着,莫名其妙,心里不明白她们为什么那样无缘无故地挥泪痛哭一顿,和在上面看到穷的景象一样地不明白其所以然。
现在想来,才感觉到母亲的情感的丰富,并觉得她的讲故事能那样地感动着妹仔,如果母亲生在现在,有机会把自己造成一个教员,必可成为一个循循善诱的良师。
我六岁的时候,由父亲自己为我““蒙”
,读的是三字经,第一天上的课是:“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
一点儿莫名其妙!
一个人坐在一个小客厅的炕床上“朗诵”
了半天,苦不堪言!
母亲觉得非请一位“西席”
老夫子总教不好,所以家里虽一贫如洗,情愿节衣缩食,把省下的钱请一位老夫子。
说来可笑,第一个请来的这位老夫子,每月束修只须四块大洋(当然供膳宿),虽则这四块大洋,在母亲已是一件很费筹措的事情。
我到十岁的时候,读的是“孟子见梁惠王”
,教师的每月束修已加到十二元,算增加了三倍。
到年底的时候,父亲要“清算”
我平日的功课。
在夜里亲自听我背书,很严厉,桌上放着一根两指阔的竹板。
我的背向着他立着背书,背不出的时候,他提一个字,就叫我回转身来把手掌展放在桌上,他拿起这根竹板很重地打下来。
我吃了这一下苦头,痛是血肉的身体所无法避免的感觉,当然失声地哭了,但是还要忍住哭,回过身去再背。
不幸又有一处中断,背不下去;经他再提一字,再打一下。
呜呜咽咽地背着那位前世冤家的“见梁惠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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