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白鹿原》

第二十一章(第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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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拇指叹口气:“我跟三叔在一个号子里坐了半年哩!

岂止认得。”

黑娃惊诧起来,“你是……三官庙里那个领着众人‘交农’的和尚?”

大拇指抿着嘴算是默认,终于选定了一个向黑娃坦露自己诡秘得绝无人知的身世的时机,半自嘲弄地说:“我也是因了一个女人才落草的喀——”

大拇指是关中西府人,那地方比白鹿原更为古老更为悠久,是周人和秦人屯垦发端之地,他的那个名叫郑家村的村庄就在周原的原坡根下。

他在二十四节气的芒种那天出生,父亲就给他取下一个好记好听好叫的名字:芒儿,芒娃儿,芒芒儿。

父亲送他到太平镇车木匠家学手艺那年,他刚刚卸下脖子上的黄色缰绳儿。

他自记得事起就记着脖子上套着一副黄布缝制的缰绳儿,有擀面杖那么粗。

从脖子上套下去,在胸膛上绾结成一个寿字形状。

每年二月二日,母亲领着他到菩萨庙里去烧香叩头,把一条红绸披到菩萨娘娘的肩上;再从他的脖子上卸下被鼻涕桑葚黑汁染污得五麻六道的旧缰绳儿,摆置到菩萨娘娘脚下;再把一条用槐米染得黄灿灿的新缰绳儿在菩萨手掌上绕过三匝,套到他的脖子上。

那条黄色的缰绳儿确实拴住了他的性命,免遭在他身前的三个哥哥夭折的厄运;却又使他吃了不少苦头,上树时挂住树枝,打架时被对方揪住了就成为绞索。

有一年,母亲又要他系上一条红腰带,后来才知道那是他第一个本命年。

本命年之后,母亲把旧缰绳儿卸下来再没有给他套新缰绳儿,给菩萨娘娘的供桌上整整摆下八盘花馍,都是用上好的细面捏成的石榴水果麦穗棉花兔儿猪儿等等,是父亲用两只竹条笼挑来的,父亲和母亲从两边夹着他一起叩拜三匝就出了庙门,那天,父亲破费给他买了一碗豆腐脑儿,一个油饼和一碗……又过了三年,父亲领着他走进太平镇车木匠的铺店,让他跪下拜师;满屋子的木屑气味骚得他打了三个喷嚏,父亲便在他跪着撅起的尻蛋上踢了一脚,师傅咂着烟袋只说了一句:“我脾气不好。

你得听话。”

车木匠身怀绝技做一手绝活,一架木轮子牛车打成,即使木质糟朽,轮子磨断,卯榫木楔也不会松动。

他打制牛车的手艺远近闻名,虽然能置备得起大车的主户极其有限,但他的绝窍绝活的名声却把百余里外的活儿都揽来了,一年四季都有定做的牛车,芒娃儿头年进店,给师傅师母晚上提尿盆早晨倒尿盆,扫地担水递烟盘抱娃娃,烧火洗锅诸种杂事一齐包揽,二年里连斧子刨子凿子的把儿也没摸过。

第三年开始学艺,按规矩要到五年来了才算出师,两年的打杂生活使他贴切和谐地融进这个家庭,师母早已不再称他郑相;而是直呼芒娃儿芒芒了,师妹师弟们也都亲热地尊称他芒儿哥芒芒哥了。

在他熬满两年的打杂期即将开始学艺时,师傅遗憾地说:“这个屋里倒离不得你了啊芒芒儿。”

芒娃儿随和地说:“那我就再打二年杂,等你找下合适的徒弟了我再学手艺。”

师傅摇摇头:“没有这个理儿喀!

你是来当徒弟来学手艺的,不是给我熬长工当使唤娃的喀!

你明日个就开始捞锛子斧头。”

芒娃儿捞起锛子,锛掉那些圆木身上的圪节,用斧头砍剥干死的树皮,帮助师傅和两个师兄攫锯。

最轻的活儿是拉墨斗,浸满墨汁的线绳儿拉出墨斗时,搅把儿啪啦啦响着转着,师傅提起绷紧的黑绳儿又松开手指,嘭地一声弹下去,新鲜的圆木上就留下一条笔直的黑线,从那些粗活笨活开始到凿卯画线这些细活儿,芒儿已经精通。

二年下来三年未到,离出师还有一年,芒儿已经成为一个全挂把式,当然除过车轴的旋制。

剩下最后一年,将主要学习旋制车轴的技术,芒儿对师傅说:“让我打一副车轴试试。”

师傅惊诧地眨着眼,以为耳朵出了岔儿。

芒儿立即解释说:“弄瞎了我赔木料。”

师傅这阵已经相信他会打好一副车轴,却吓唬他说:“一根轴料值半个车价。”

芒儿说:“行喀!

满师了我给你再干一年不要工钱。”

师傅就用脚踢着一根菀枣木轴坯:“打好了的话,明日起给你算工价。”

芒儿打制车轴的成功造成了师傅的恐惧,他悲哀地说:“我后悔收了你这个徒弟。”

芒儿能听出来话味儿,师傅害怕他学成回去也开一爿车店;自家的独门生意就做不成了。

芒儿说:“师傅你放心,只要你不弹嫌我,我就在你这铺子干到老。”

师傅说:“你这娃娃不得了,你太灵……”

芒儿的成功使两位比他年长,投师时间也更早的师兄感到了难堪,他们好像商量过似的齐茬儿不理芒儿了,逢到芒儿需得他们帮忙抬木拉墨斗时候,大师兄倒还罢了,二师兄把所有的妒火都表现在脸上,故意摆出漫不经心的做眉气眼,手下碰着什么就摔掼什么。

芒儿只当看不见听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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