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曰,有教无类。”
“我不明白。”
他站起身,用力地伸展着双臂,小心活动着他脆弱的颈椎,“难道他们手底下的病人真的跟我们的病人是不同物种么?为什么摊上水平这么可怕的医生,还都能安然无恙地活着?”
“不对。”
护士长安然地回答他,“他们治不了的病人,要么就送到我们这里来,要么就让病人自己回去等死——对那些病人来说,可能等死是件自然的事儿,不像对城里人而言那么恐怖和憋屈。
这才是唯一的区别。”
“天杨,你说话真像个老人。”
他轻轻地说。
“跟得绝症的孩子们一起待八年,相当于外面的人的半辈子。”
她用锉刀小心地磨着指甲,“这样吧,我今天下午三点就换班了,你上课来不及的话,我替你到幼儿园去,把臻臻接到这儿来等你,像过去那样,臻臻现在已经跟病房里两三个孩子玩得很好了。”
“总是麻烦你,多不好意思。”
“别那么虚伪了,”
她戏谑地看着他,“其实你根本就是这么想的,只是等我自己说出来。”
“不愧认识了八年。”
他笑道,“要是把所有夜班都统计一下,你我一起过夜的天数恐怕超过很多的夫妻。”
“你不觉得这不是什么好事儿么?”
“所以干脆将错就错,你嫁给我吧。”
他再一次地把白衣的扣子系到领口。
“好。”
她把装着病历资料的文件夹递到他手里,“老公,现在我们要去查房了。”
他是八年前来到这间医院的。
那是一个十月的早晨,他对着镜子别好了自己的胸牌,陈宇呈医师,他跟自己打了个招呼。
这当然不是他的梦想。
他曾经无数次地站在医学院的大镜子前面,微笑着,暗暗地在心里对自己说:你好,Dr.Chen。
那年他不到二十六岁,早已在做硕士论文的时候拿到了执业医师资格。
他胸有成竹地拒绝了那间沿海大城市的医院的聘书,每个人都难以置信地说:你开什么玩笑?万一你去不了美国了怎么办?或者是:你冷静一点好不好,美国也很苦的。
他不置可否地对每个人笑笑,直笑到别人觉得自己被莫名地羞辱了。
其实那是一场不动声色的战斗,战斗的双方是这个犬儒的、有序的、退而求其次的世界,和他孤注一掷的期待。
那张匹兹堡大学的Ph.D全奖通知书静悄悄地来临时,他略微颤抖的手指撕坏了整洁的信封。
喜悦并没有像他曾经以为的那样坦荡地汹涌而至,他发现自己在用力地要求自己把那个信封平常地放在书桌上,像对待平日里所有那些信封一样——但是,还是情不自禁地,把桌上的水杯挪到了遥远的桌角——万一碰翻了就不好了,其实那杯子里只有一点点茶根,没什么水了。
现在终于可以承认当初所有的恐惧了。
终于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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