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我手上的剧本明明是中文版,他都能阅读,所以我为什么一定要跟他讲法文?其实这是多年来悄然形成的一种自我保护,我不轻易跟人讲我的母语,似乎这样就更安全。
“谢谢。”
他率先换成了中文,发音纯正,不像一般的混血儿——不过也许是因为这句话过于简单,我知道,我总是凭借浅显的印象对人下判断,这是个要命的缺陷。
“你觉得这故事好看?”
我问他。
“嗯。”
他点头,神色腼腆。
“你看到哪里了?”
“牧师其实是魔术师。”
——“魔术师”
那个词也许他不会讲,他说的是法文。
但是他凭借着故事的情境准确地判断了情节,聪明的小孩。
机舱里的灯突然亮了,空姐推着饮料车徐徐走过来。
那代表着即将派发早餐,也就是说,快要降落了。
我打开了遮光板,额头不由自主地抵在舷窗的玻璃上,那种云端上的冰冷总让我想起“琼楼玉宇”
这四个字。
但是——波音767这种造型的琼楼玉宇会不会太难看了点儿。
十九岁那年,我第一次飞行。
从北京至巴黎,我永远记得,那天的天气绝好。
我在高空上隐约看得见西伯利亚的雪。
有时候我必须判断视线中的究竟是雪原,还是云朵。
贴在我额头上的那一小块玻璃,和今天的一样冰凉。
当时我闭上眼睛,我想落地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高空中的西伯利亚画下来。
那时候我年轻,拥有用不完的自信,无论在生活里遭遇上什么样的幻灭,我都可以跟自己说,没事,这值得,我可以把它们画得很美。
可是当我真的降落在戴高乐机场的时候,第一件事是必须搞清楚抵达学生公寓的地铁路线。
然后搞清楚我应该到哪个银行去存我那点微薄的欧元。
那时候,欧元还是一种崭新干净得不像是货币的货币。
龙城的中国银行里甚至没有多少存货——所以,不得已,我身上还带着一些法郎。
我站在柜台前面的队伍中间,只会讲最笨拙的几句法文,我尽力让自己神情和他们一样漠然,就好像只要表情一致了,我一张开嘴就能流淌出和他们一样顺畅的异族语言,顺畅到我自己也听不懂。
还好,我并不需要讲太多话,简单一句“日安”
便可蒙混过关,不至于让自己维持了半天的漠然被尴尬打破,把法郎递过去,换回几张漂亮得不舍得让它去流通的新纸币,本次演出就圆满结束,我终于在他乡的土地上扮演了一次当地人。
然后我回到住的地方,从还没打开的箱子里拿出素描本。
我想画我的西伯利亚,可是我的眼前闪现的,只有那张面额500的法郎上面,居里夫人的头像。
是的,通俗地讲,我什么都画不出。
曾经就住在我身体里的随时可以喷薄的色彩和形象,全都蒸发在周围这陌生的空气里。
我对自己笑笑,我知道也许我被打垮了,被无法像别人那样说话的自卑,被那片渐渐远离我的西伯利亚雪原,被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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