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反正烂命一条,你们有种就来啊!”
从廊柱和贴着白瓷砖的水泥平台之间飘荡的回声里,我听见自己的虚张声势—这里头存有些许微不足道的、属于潜意识层次的侥幸心理作祟,说穿了其实很不堪:我没有往相反方向的双和市场或者青年公园跑,显然是因为那两处所在曾经出现过万得福、四个猪八戒、面具爷爷以及竹联帮孝堂的痞子们的踪迹;而闯进这里来大呼小叫一番,的确有几分如入无人之境的气概。
我猛里喊破了喉咙,咳嗽一阵,现实感也随之浮涌上来。
眼下有家归不得,我该上哪儿去把这部小说写出来呢?
从我倚身而立的柱边抬眼往东南角仰望上去,勉强可以看见烧腊店老广门楣上的一角招牌,我也许可以像上一回一样,敲开他的门,假借徐老三的名义,请他开车送我一程。
然而,时隔近十年,我已经完全记不得那幢矗立在龙潭茶园中间的“美满新城一巷七号”
到底在什么地方了。
我当然也可以冒雨跑回村子,看能不能找着徐老三、小五甚至孙小六给带个路什么的,可是这样做不过是重复一遍实则不可能真正重复的人生。
一个写小说的人回头走进他的故事里搬请他的角色出来替他解决困境,又是多么愚不可及的一件事。
日后再回头比对一九九二年七月十三号的情况,我着实也不可能在村子里找到他们。
就在我进退失据、前路茫茫的那个雨夜,徐老三已经因为走私进口一货柜名为“黑星”
的枪支遭破获而远走高飞,有人说他去了越南、有人说他去了广西。
小五则陪着她老娘住进台大医院的神经内科病房—据说是当年孙妈妈开煤气闹自杀那回留下来的老毛病—至于孙小六,当时正给困在第六个逮住他的怪爷爷的厨房里学烧卤汤,我们必须稍晚些时日才会再不期而遇。
真正冒出来为我指点迷津的居然是我的一个读者。
他的声音先从一根三尺见方的柱子后头传出来:“小声一点,拜托。”
我寻声望去,柱子边儿上歪出半个脑袋来,被稀稀落落、从公寓中庭天井里透进来的日光灯一照,看得出是个肤色黝黑、发色焦黄、年纪同我不相上下的男子。
坦白说,我登时吓了一大跳,可紧接着的一个念头立刻让我冷静下来—这时就算冒出来个鬼,恐怕也比我孤零零一个人、在雨夜之中不知何去何从来得好些。
我没吭声,他的胆子却仿佛大了些,一晃眼闪出身,站在亮处。
这一下我认出来了,他正是下午在青年公园厕所里自称是我的忠实读者的那个冒失鬼。
我仔细端详着他瘦骨嶙峋的一张脸,既想不起是否曾经在别处见过,也不觉得他那长相会是读我的小说的一种人。
“对不起噢,弄脏你的裤子。”
那人又走近了两步,腼腆地干笑两声,“可是没办法,师父说现在很紧急,到处是他们的人—”
“且慢且慢!
你是个什么东西啊?你师父又是个什么东西啊?”
“咦?你不是张大春吗?”
那人一皱眉,五官全挤到一处去了,嗫声道,“奇怪!
是我搞错了吗?”
说到这里,他也打量起我来,左一眼、右一眼,像是终于按捺不住了,才略微带些恼意地嘟囔下去,“我们在荣总见过一面的啊,你真的不记得了吗?”
我的确不记得了。
他是我老大哥道具组里的助理,曾经向我转述过老大哥被片场灯头砸破了脑袋的情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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