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夫说:“可不是,现在咱们不行了。
我叫德三,当初在善扑营11里吃一份饷,摔了几年跤,新街口一带,谁不知跛脚德三!”
伯雍说:“原先西城有个攀腿禄12,你认识么?”
德三说:“怎不认得!
我们都在当街庙摔过跤,如今只落得拉车了,惭愧得很。”
伯雍说:“你家里都有什么人?”
德三说:“有母亲,有妻子,孩子都小,不能挣钱。
我今年四十多岁,卖苦力气养活他们。”
伯雍说:“以汗赚钱,是世界头等好汉,有什么可耻!
挣钱孝母,养活妻子,自要13不辱家门,什么职业都可以做。
从前的事,也就不必想了。”
德三说:“还敢想从前!
想起从前,教人一日也不得活!
好在我们一个当小兵儿的,无责可负,连庆王爷还觍着脸活着呢。”
这时德三已然把脚步放快,他们二人已无暇谈话。
伯雍抬头看时,已然到了西四牌楼。
只见当街牌楼,焦炭一般,兀自倒在地下,两面铺户,烧了不少,至今还没修复起来。
这正是正月十二那天,三镇兵士焚掠北京的遗迹。
伯雍看了这些烧残的废址,他很害怕地起了一种感想:“这北京城自从明末甲申那年,遭了流贼李自成一个特别的蹂躏,三百来年,还没见有照李自成那样悍匪,把北京打破了,坐几天老子皇帝。
便是洪杨那样厉害,也没打入北京。
不过狡猾的外洋鬼子,乘着中国有内乱,把北京打破了两次,未久也就复原了。
北京究竟还是北京。
如今却不然了,烧北京打北京的,也不是流贼,也不是外寇,他们却比流贼外寇还厉害!
那就是中国的陆军,当过北洋大臣、军机大臣,如今推倒清室,忝为民国元首,项城袁世凯的亲兵。
项城先生是北洋派的领袖,国家陆军多半与他有关系。
如今他的兵,在他脚底下,居然敢大肆焚掠,流贼一般的饱载而去。
此例一开,北京还有个幸免吗?哎呀!
目下不过是民国元年,大概二年上就好了,二年不好再等三年,三年不好,再等四年。
四年不好,再等五年。
五年不好,再等六年。
六年不好,再等七年、八年、九年……若仍见不出一个新兴国家样子,那也就算完了。”
伯雍一边感想着,一边替未来的北京发愁。
他总想北京的运命,一天不如一天。
他终疑北京是个祸患的症结,未来惨象比眼前的烧迹废址,还要害怕得多。
他终以北京是不可居的,还是在西山寻个无人所在,韬晦起来,较着平安。
但是他房无一间,地无半亩,仰事俯畜,都得现抓。
为饥所驱,遂把伯雍一个志行高洁、有意山林的青年,仿佛用鞭子赶到猪圈里去。
他明知道一入北京,人也得坏,身子也得坏,耳目所接,一定不如涧边清风、山间明月,但是无论怎样与志相违,终是不能不到北京城里去,他的境遇也就很可怜了。
伯雍在车上不住感想,车夫德三在马路上不住飞跑。
少时已出了宣武门,进了西茶仓胡同,伯雍才把他的思潮打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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