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得他忘了自己真名,他也不记仇。
到七十二岁想想,一切都很好玩。
把痛苦、羞辱记成了好玩,那些真实发生过的场景场面当然是给他的记忆编排过的,编排得很写意、很漫画式,一层层的年轻红卫兵都没有眉目,只有大喊大叫的一张张大嘴。
拳头比实际上多得多;红卫兵们全是千手佛,一人伸出几十个拳头,竖在他和葡萄四周。
他记得那天下午,他在就在拳头中间把自己扯得象风箱一样又深又长,那个沉重的大风箱成了他的丹田。
他扯得经络通畅,性情平和。
红卫兵们最后怎么离开了猪场,七十二岁的朴同志已一点也不记得了。
朴同志记得的是葡萄的手。
她的手插在他腋窝,把他向上一提,说:“都走啦,起来去洗把脸。”
他一看,一个红卫兵也没了,灰下来的天下着箩面雨。
她在猪场清理了一间装饲料的窑洞给他做屋。
洞顶上吊满半寸长的面虫,等于一个肉顶棚,火光一照,一个顶棚都在拱动。
她点上火把去烧虫们,他也跟着她举了个火把,窑洞马上兹兹啦啦地响,烤猪油渣的气味漫开了。
两人都戴了破草帽,只听虫子砸在帽子上,下雨一样。
她在晃动的火光里笑得象个陌生人。
象个野人。
他们两人都笑得止不住,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的虫!
顶棚干净了,地上又满了。
他们忙到深夜才把床支好。
窑洞已经是一股红薯面的甜香,葡萄用红薯面打了浆子把撕下的大标语糊了墙和顶棚。
大标语的字给拆开,又重拼,拼成了天书。
她说过两天去公社革委会偷点白纸再糊上,就漂亮了。
她走时在窑洞门口站下了,看看他的这个新屋,愁愁地笑着说:“哎呀,这敢住人不敢?”
他明白她是不能把他带回家的。
因为她知道朴同志不想给扯到她那个可怕的秘密中去。
他和她处下来,说话行事全绕开那个大秘密。
他们多亲近她也不能让他成个同谋。
他和葡萄的亲近是早就开始的,谁也不碰谁就亲近得很了。
老了的朴同志想,可能是他头一次住进葡萄的院子,她说起她的儿子,他就和她亲近起来了。
可能还更早,从她斗争会在台下流泪,让他看见,他心里出现个不干不净的快乐念想——从那时就开始了。
他们的亲近发展得比种一棵樱桃还慢。
突然樱桃满树是花了,他才明白两人谁也没闲着,都在偷偷上肥浇水。
花季是给天天来斗争他的人催来的。
他们不是拖着他上街去游着斗,就是拖他到中学的戏台上去站着、跪着斗。
每次学生们穿军装的绿影子遮天瞥日地一来,葡萄就对他说:“歇歇也好,不用你打草去了。”
见红卫兵们拖他,她说:“他腿好使,你们用拖他吗?”
有几次斗争会她陪了他去,站在台下呼啦呼啦地纳鞋底。
一个红卫兵干部上去讲家史,掉了泪,指着朴同志说:“这个反党作家,就是要我们贫下中农吃二遍苦受二茬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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