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我是烦恼得写不出清楚的字了……”
然而,没有回声。
一点也没有。
永别了。
在莫斯科时,他原以为自己快完了,曾写过一张近于遗嘱的纸条:“如果我死了,原稿送与梅克夫人。”
如今,她在哪儿?柴可夫斯基整个人崩颓下来,匆匆两年,灰黯的生命遂再也吹不出一粒火星。
死时,他发着呓语,轻唤着梅克夫人的名字——
菲拉列托夫娜!
……
两个不幸的人。
他们的不幸,是因为一个偶然的机会而竟邂逅了。
致命的是,他们都把对方视作唯一的,等同于神。
对于幸福,如果说哲人一生致力于意义的追问,他们则始终致力于形貌的想象,在形而上的高处,一样是收获不到浆汁饱满的果实的。
作为遗孀,梅克夫人一直处在对时间的悼亡状态。
对着书简流连,叹息,时时提及死亡。
对生命失去信心的人,孤单、惊怯、疲倦,有可能进行爱情的角力吗?其实,爱情本身就是一场战争。
她无力作战。
她表白说:“忍从是笨拙的,但又有什么办法?你不能以继续不断的战斗来折磨你自己。”
她自称是一个“现实主义者”
。
关于两个人的现实是,她必须给贫困的柴可夫斯基以物质上的援助,此外都是梦想。
她给他钱,以卢布抵偿精神的援助,同时让他也感激卢布,从中安妥自己的灵魂,极力回避因为艺术的相知而可能促进情感关系的未来的恐惧。
对于她,音乐欣赏与教养孩子已然构成一个自足的世界。
她说音乐里有“一种愉快的肉体的感觉”
,她一面沐浴其中,一面以母性角色体验着“养孩子的快乐”
,她把这种快乐叫做“现实的诗意”
。
一种爱被另一种爱置换了。
由是,她享有安宁。
柴可夫斯基一样是忧郁的人。
他逃避人,一如逃避法律,长期设法一个人留在音乐的故园。
他说:“艺术家所过的是一种两重生活,一重是人类日常的生活,另一重是艺术家的生活,这两重生活总是不大能够融合在一起。”
他过的其实只是艺术家的生活,而把日常生活抛弃了。
梅克夫人说,他一生爱音乐太多,因而缺乏对女性的爱。
在他的身上,死亡本能特别活跃,这本能使他变得脆弱,伤感,不堪一击,但是也能培养一种异于寻常的耐受力,使他安于极端的孤独。
精神上的自虐,就这样藉艺术创造而化做了自娱。
灵魂是需要血肉滋润的,灵魂深切的交往,同样需要日常生活的足够的给养。
普希金说:“习惯代替幸福。”
世俗间多少男女自以为幸福者,都是同一个屋顶之下的共同生活的事实:吃饭,交谈,劳作,睡觉,生儿育女,等等毫无激情的大量的重复性动作所构成的,逼窄的空间教人协作、亲近,虽然协作并非协调,亲近也非亲切,正如事实与真实之间存在着巨大的差异那样;然而,事实是强大的,无法违拗的。
柴可夫斯基与梅克夫人在同一个戏院里远远避开,在路上相遇羞于窥视,甚至住在同一个庄园里也不互访,所有这些矫情的行为,却在事实上为他们留下了无法弥补的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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